凉亭立于顾崖上,一步一步行去,渐渐看得清海滩上的巨大身影,赫然停泊着那条夸张的大船。
风送孤灯,往那晃去,烟水澜澜中,叠影虚幻,我这才发现,那大船另一边,停着数十艘枯败荒舟。
我好奇:“这些是怎么回事?”
杨修夷看去一眼:“随浪漂来的吧。”
“这附近还有其他小岛吗?”
“有一座见海阁。”他朝东望去,“是南宫家驱逐流放罪人的孤岛。”
“啊?”我愣道,“那这里难道是你们杨家……”
“自然不是。”他一笑:“世家门阀都有各自的族谱家训,南宫家世代书香,不爱沾血染腥,所以南宫族人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责后都会被流放到见海阁,一生不得离开。”
说话间,已走上了凉亭。
亭飞六角,雕梁画藤,漆色略有些剥落,一些地方有着淡淡的鱼腥味。
杨修夷撩袍坐下,我紧挨着他获取暖气:“那你们杨家呢?”
他偏头:“杨家什么?”
“南宫家不爱沾血染腥,杨家呢?你们怎么罚人?”
他淡笑:“比较复杂,不如你举些罪行?”
我想了想:“偷鸡摸狗?”
他笑着摇头:“这种情况在杨家不可能发生。”
“杀人放火?”
“看情况吧。”他拢了拢眉,“朝谋之争时许多人命在他们眼中是不足为惜的,但若是生性凶戾,肆意残害无辜百姓的人,会以命偿命,先除去姓氏后杀之,但不会交由官府。”
“那调戏良家妇女呢?”
“杖责,思过,禁闭,三年不得外出。”
“那若是女眷与人苟合,珠胎暗结呢?”
“鸩毒一杯,男方若是皇子和朝中重臣便罢了,除此之外无论任何人都要一并毒了。”
我揶揄:“呀,你们杨家也恃强凌弱呢?”
他在我脑门上不悦的轻敲了下:“笨,那些人对天下苍生而言皆举足轻重,动一发而乱全身,牵动任何一方都可能引起天下大乱。”
提到这,我更好奇了:“那杨修夷,为什么你们杨家不推翻皇帝,自己称王称帝呢?”
这个问题当初在去往盛都时傅绍恩给我分析过的,但我特别想知道杨修夷会怎么回答。
海风吹得我们发丝绞缠,他轻拥着我,幽深黑眸若有所思的凝望着远处海线。
我摇摇他的胳膊,他收回视线,含着丝清俊淡笑:“我杨家和楚家渊源颇深,历代都会结拜联姻,我们的祖训也是一样的。君为君,臣为臣,贤君得忠臣,昏君得逆臣。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昏君要臣死,臣必谋之而反。”轻捧住我的脸,“初九懂么?”
我点头:“就是说,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仇寇?”
“不对,应是君视民如草芥,则我视君如仇寇。”长眉微敛,他正色道,“楚杨二家世代以辅佐贤君为己之责,以忠君之臣为己立命,从未有过逐鹿中原,谋求皇图霸权之心,这是祖训,任何有不正之心的族人都会立即得到严惩。”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你祖上是圣人大儒家吧?”
他笑了笑:“不知道,这些也是听师公说的。杨家儿郎三岁进族学,八岁去国学,点将堂及尚武堂,独我是个例外。”
海风呼啸,将冰凉透骨的水滴打到我们身上,长亭旁荒草离离,月夜下如黑浪翻卷。
“但是人不会不犯错,都会有一念之差。”我轻叹,“师公曾说,世上无绝对良善之人,也无绝对可恨之人,因人而异,随人而缘。”我抬头看着他,“杨修夷,人如夜月,阴晴圆缺,亦如水波,时有波澜,心中一杆定人的秤实然不能秤遍天下所有,是吗?”
就同安桁赵姓男子仰慕的那个侠客一样,他待朋友肝胆相照,却不是个嫉恶如仇,善恶分明之人。
就同玉弓,她对她在乎之人可以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对于其他的人,再无辜可怜她也不会有丝毫恻隐。
再同高晴儿,她对黄珞对任清清可以推心置腹,心照神交,看在我眼里却是一张讨人嫌的嘴脸。
他有些好笑的望着我:“怎么生出这么多感慨?”
“那天,吕双贤提到了桑霖……”我咬唇,“她是个可怜的人,可她也是个可恨的人。”
他在我额上吻了下:“不开心的人和事情,别想了。”
“为什么桑霖陷害我入狱的时候,所有人都怀疑我,只有你信我呢?那个时候,连师父都不相信我。”
“他不信你,因为你和桑霖都是他的徒弟,他一视同仁,至于我……”他深深的看着我,语声低绵,“初九,你虽然莽撞冲动,可你从不撒谎,你无论做错什么都会乖乖认错。可是那次你咬牙不认,我见不得你委屈倔强的模样,那时候我很心疼。”
他的双眸清亮如溪,似漫长永恒的雪山,仿若能栖息我的所有疲累。
心头一热,我抱紧他,靠着他的胸膛:“杨修夷,你是我的英雄。”
他一笑,抚着我的头发,柔声道:“会一直是。”
“我们这算不算是相知相许?”
他认真道:“天生良配。”
饶是现在情深意浓,但从他嘴中听到这么肉麻的话,我亦不由自主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