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典型的吃饱了撑的,这左显……
沈云蓁显然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瞠目望着左显:“你该不会就是那个乞丐吧?”
左显一顿,而后笑着摇头:“你果然不记得了,那个乞丐,是个女人啊。”
“女人?”
“嗯,还是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左显看着她,认真道,“我极少去花会,那次是被六弟拉去的,去的时候很晚,便见同样晚到的你正在训斥轿夫,骂得话有些难听,我不由多瞧了你几眼。”
沈云蓁面色有些尴尬,垂下眼眸静静捡着棋子:“对,我脾气不好,我待人,是挺不客气的……”
“训到一半时,你便看到了那个女乞丐。”左显淡笑,“她正抱着一个小孩跪在路旁,你瞧见后抛下轿夫就朝她走了过去。当时许多富家小姐路过都会打点银子,我以为你也是,却见你足尖轻勾,漫不经心的模样,把人家讨生计的碗给踢到了一旁。”
沈云蓁缓缓皱眉,似陷入了回忆。
“当时六弟和五弟看不过去了,想上去找你晦气,结果你开始一本正经的训诫起她了。”左显双眸变得悠远,不知落在了何处,“你说她年纪轻轻,有手有脚,十指纤长灵活,去找个布坊墨坊或客栈里洗碗都好过在这儿乞讨。就算好吃懒做,看不上那些作坊里的工钱,也不该带着孩子一起来讨。小孩自小这样跪于人前,长大了还如何立于人世,如何抬得起头。”
“你说了很多,甚至还给那姑娘算起了账,帮她分析是讨饭赚得多,还是去包吃包住的胭脂铺卖胭脂来得钱多和轻松。临走前,你买了碗汤面给那小孩,要人盯着他吃光,不准那女人碰上一口。”
沈云蓁忽的一笑:“对,我还叫老板加了许多红烧肉,存心气她。”
左显点头,语带轻笑:“那番折腾,你去花会迟了,可你一进去便有好多姑娘围上来拉拢你,我才知道你是沈家的嫡长女。你不知道,我们一直在那边看着你。”
沈云蓁笑容微敛,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左显续道:“花会有很多好玩的游戏,可能因为去迟了,你没什么兴致,但你随手玩的那几个,我看得出你很厉害。那个投花签还记得么?”
沈云蓁点头:“嗯,我去的晚,不过当时和一个姑娘起了争执,我就在那边耗上了。”
左显笑起来:“最后还是你赢了,你领先了她十六个,一点都不留情,把她气得甩了纸笔。”
湖风清幽吹来,雨声渐歇,几粒雨点打到棋盘上,一颗从沈云蓁纤长的指尖滑下。
她轻声道:“你记得那么清楚。”
“我都记得,你在西坊初静斋里看中的那方墨砚在第几柜第几排,你在天若茶坊最常坐的那几个位置,你为了给友人选生辰礼物跑了多少条街……你的一颦一笑,气恼或欢欣,我都记得清楚。”
“凌孚……”
左显抿唇看向棋盘,气氛重又沉默,半响,他抬起眸子看着沈云蓁,落寞道:“蓁儿,今日,是来同我道别的,是么?”
沈云蓁双眸悲恸,没有说话,微微点头。
我的眼眶一酸,转头看向身后湖水。
尽头是开阖的山峦,两岸青山高耸,遮掩了半轮月色,有只大鸟振翅盘旋,只影不知向何去。
说是道别,亦可以说是来将他们的过去彻底挥断,这是,是个生离死别吧。
我的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虽然沈云蓁不食人心,可她毕竟是只鬼魄,她若要和左显厮守,那么左显的人气精元必将为她所累……而且,她早早便想离开了,闻得到酒肉米香,看得到锦衣华服,却碰不了,触不动,连阳光都不能晒,这种滋味,一定比梦魇还要折磨人。
可是我没有办法可以帮助他们,沈云蓁没有卿萝那样精纯的魂魄,世上也没有那么多个吴挽挽。
眼泪跌了下来,我抬手擦掉,左显也哭了,晶莹的水珠子从他光洁的下巴淌落,他忙转头看石阶下的雨地。
“凌孚……”
“亏我还是你的丈夫。”左显语带哭颤,“我一直没有保护好你,你被人利用,被人毒害,死后两年我才得知实情……我,我是个没用的男人。”
“这不怪你!防不住的,我命局如此!”
左显垂下头,双肩颤的愈发强烈,渐次哭出了声音。
沈云蓁悲痛的望着他:“凌孚,亏欠最多的人……是我。”
她从一旁锦盒里拿出两枚缠着浸过月萝湘露铜钱的红绳:“这是我让初九为我特制的红线,凌孚,此生我们无缘,可,可你信来生么?”
左显泣不成声,从她手中接过红线,手指剧烈发颤。
“凌孚,来生,我们结发同床,相守一生。”
左显抽噎着:“相守,一生……”
细细雨水打的湖光滟滟,水上泛起缥缈烟波,烟上又笼着清白月色,美如梦境。
沈云蓁将红线缠上了左显的手腕,她将手伸过去:“替我戴上。”
大掌握着她纤弱的手腕,将大袖轻轻推上,露出一截皓白霜雪。左显将红绳缠上,一圈一圈,认真虔诚。
沈云蓁举起手,晃了两下,笑靥如花:“凌孚,莫哭了,为我画幅画吧。”
左显咽泪:“好。”
沈云蓁走下石阶,回头看向他:“我舞艺不佳,从未同人跳过,你可别笑我。”
“不会。”
她在梅树前站定,曼若身段微微侧倾,纤长的手臂平抬向左侧,斜眸凝望左显,嫣然一笑,极尽柔媚。
黄白束腰长衣,衣上有浅色鸢尾,这是我特意为她换上的。
她开始轻舞,青丝缠腰,裙袂翻飞,舞步轻盈点在雨地里,摇曳了满地月色,似踏碎一场红尘紫陌,将黄泉碧落一起缠入了舞姿。
我擦掉眼泪,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