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说最坏的结果。”霍兰说。
“如果出了问题,得做上两三个月的治疗,但不会有永久性的损害。”
“那这么做意义何在?”康克林追问道,“这样做有意义吗?”
“有,”沃尔什答道,“他碰到的事发生在最近,而且让他极为痛苦。这件事占据了他的意识,而这无疑表明它正在折磨他的潜意识。他说得对。他无法触及的那部分回忆正处于消散的边缘……我到这儿来问一声,也只是出于礼貌。他坚持让我们继续进行;而从他刚才告诉我的情况来看,要是我也会作出相同的选择。我们每个人都会这么做。”
“保密措施呢?”康克林问道。
“我会把护士打发走,让她待在门外。屋里只有我,还有一台用电池的磁带式录音机……再加上你们两个人,或其中之一,”医生转向门口,又回过头瞧了一眼,“到合适的时候我会喊你们。”加了这一句话之后,他又走进了内门。
康克林和霍兰互相看了看。第二阶段的等待开始了。
让他们大为惊讶的是,这次等待还没到十分钟就结束了。一名护士从内门走进休息室,请他们俩跟着她走。他们走过一面面一尘不染、有如迷宫的白墙,墙上仅有的变化就是一块块凹入的白色嵌板,从玻璃把手上可以看出那都是门。在这段短短的行程中,他们只见到了另一个同类;那是个身穿白色罩衣、戴着白手术面罩的男子,他从一扇还是白色的门里走了出来,一双锐利而警觉的眼睛露在白布外面,不知为何竟透出几分责备的神色。看来这人把他们当成了来自其他世界的外星人,根本就无权进入“安全五号”。
护士打开了一扇门;门楣上方有红光在闪烁。她举起食指放到唇边,示意保持安静。霍兰和康克林轻手轻脚地走进黑乎乎的房间,看到面前一道拉起的白帘遮住了另一侧的床,要不就是张诊查台。一个又小又亮的光圈透过帘子照了出来。他们听到沃尔什医生在轻声细语。
“你现在要回去了,医生,不是回到很久以前,大概就是一天之前,就在你开始感觉到胳膊上那种持续的钝痛的时候……你的胳膊,医生。他们为什么要弄痛你的胳膊?你那时在一座农舍里,一座小小的农舍,窗外就是田野;他们把你的眼睛蒙上了,开始弄痛你的胳膊。你的胳膊,医生。”
突然,天花板上悄然映出了一点闪烁的绿光。电动帘子打开了几十厘米,露出后面的床、病人和医生。沃尔什把手指从床边的一个按钮上拿开,看了看他俩,两手缓缓地做了个手势,仿佛在说:“这儿没有别人。看清楚了吧?”
两个见证人都点了点头。一开始他们还看得很入迷,但帕诺夫扭曲的苍白脸庞,还有开始从他大睁的双眼中涌出的泪水,都让他们难受得要命。随后,两人同时看见了从白床单下面伸出、把帕诺夫捆在床上的白色带子;这肯定是帕诺夫自己提出的要求。
“你的胳膊,医生。我们必须先从侵害你身体的那一步谈起,对不对?因为你知道这个步骤造成了什么后果,对不对,医生?它导致了另一个侵害性的步骤,那是你不能容许的。你必须制止这个过程。”
屋里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那是混杂着抗拒和恐惧之情的长声尖叫。“不,不行!我决不告诉你们!我已经害死了他一次,我不能再害他!给我滚开……!”
康克林身子往下一瘫,摔倒在地板上。彼得·霍兰一把抓住了他。这位体格健壮、宽肩膀的上将,这个在远东地区参加过最隐秘行动的老兵轻轻地扶起康克林,一声不响地陪着他出了门,来到护士身边。“请带他离开这儿。”
“是,长官。”
“彼得。”康克林咳嗽了一下想站直身子,可那只假脚又让他摔倒在地,“天哪,对不起,对不起!”
“干吗这么说?”霍兰低声问道。
“我应该在边上看着,但我看不下去!”
“我明白。实在太近了。如果我是你,可能也看不下去。”
“不,你不明白!莫里斯说自己害死了大卫·韦伯,可是他当然没有。但我以前却真有这个打算,我真是想杀死他!我判断错了,可我却使出了浑身解数想杀死他!如今我又在这么干。我让他去了巴黎……害死他的不是莫里斯,是我!”
“小姐,把他靠在墙上。让他瘫在地板上好了,你出去吧。”
“是,长官!”护士执行了命令之后就匆匆离去,把霍兰和康克林两个人留在一尘不染的迷宫里。
“现在你给我听好了,搞外勤的。”中情局头发花白的局长跪在康克林身前低声说,“这种走马灯一样转个不停的内疚感最好还是打住——必须得打住——要不然谁也帮不了任何人的忙。我他妈根本不在乎你和帕诺夫干过什么事,不管是在十三年前、五年前,还是现在!我们都是些挺聪明的人;我们每个人之所以做出那些事,也都是因为当时我们认为那是正确的举动……没猜到吧,圣人亚历山大?没错,我听说过这个称呼。我们是会犯错。妈的,犯了错就很麻烦,对不对?也许我们其实没那么聪明。也许帕诺夫并不是最棒的行为……行为心理什么的专家;也许你算不上外勤人员里最狡猾的狗杂种,那个被封为圣人的家伙;也许我跟他们说的不一样,根本不是什么深入敌后的超级英雄兼战略家。那又怎么样?我们得扛着自己的包袱,该到哪儿去还是得到哪儿去。”
“我的天,闭嘴吧你!”康克林大吼。他靠着墙,挣扎着要站起来。
“嘘!”
“去他妈的!我可用不着你来说教!要是我那只脚还在,我肯定得跟你干一架。”
“现在咱们要动手了?”
“我以前可是黑带,还是一级的,上将先生。”
“哎唷,我的天。我可是连摔跤都不会呢。”
两个人的眼神碰到一起,康克林先轻声笑了起来。“真受不了你,彼得。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扶我起来,怎么样?我回休息室等你。快点,拉我一把。”
“我他妈才不拉你呢,”霍兰站起身,低头看着康克林,“自己拽自己吧。别人跟我说过,有个圣人曾经在敌占区走了二百二十五公里,穿过河流、小溪和丛林回到f大本营,见人就问有没有波旁威士忌喝。”
“哦,那可不一样。那时候我年轻多了,而且另一只脚还在。”
“就假装你现在也有呗,圣人亚历山大,”霍兰眨了眨眼,“我到屋里头去了。咱们俩得有一个人在。”
“混蛋!”
康克林在休息室里坐了一小时四十七分钟。他那只装着可脱卸假脚的断腿从来没抽搐过,但如今却一跳一跳地直抽。他不知道这种不可能出现的感觉意味着什么,但他不能对这种放射到整条腿的跳动置之不理。就算没有其他的问题,这也是件值得思索的事情。于是,他颇为留恋地回想起年轻时的日子,自己两只脚都还在的时候,还有更早的时光。哦,他原来多想改变这个世界!那种命中注定的感觉多么强烈——是命运,让他在高中时代成为最年轻的毕业生代表,成为乔治敦大学最年轻的新生,学术之路向他闪烁的光芒是多么明亮!后来,不知在哪个地方,有人发现他出生时的名字并非亚历山大·康克林,而是阿列克谢·尼古拉·孔索里科夫,从此他就开始走下坡路。那个男人的面目康克林如今已记不清楚,他当时随随便便地问了一个问题;康克林的回答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你也许会说俄语吧?”
“当然会。”他答道。来客这么问让他觉得有点好笑。“你显然知道,我父母是移民。我不单单长在一个俄罗斯家庭,而且周围的邻居也都是俄罗斯人,至少早些年是这样。你要是不会说俄语,想去ovoshoiotdel——就是食杂店——买块面包都难。在教会学校里,年纪大一点的牧师和修女——比如那些波兰人——都极力坚持要说俄语……这一点对我放弃宗教信仰肯定起到了作用。”
“但那都是早些年的事了,刚才你也说过。”
“对。”
“现在有什么变化呢?”
“照我看,你们政府报告上的某个部分肯定提到了这些变化,而且肯定很难让那位邪恶的麦卡锡参议员满意。”
回忆着这些对话,康克林也想起了那张脸。那是张中年人的脸,突然之间变得毫无表情,两眼蒙上了一层阴云,但却含着强自克制的怒火。“我向你保证,康克林先生,我和那位参议员没有任何关联。你说他邪恶,我却不会用这个词来形容他,不过它们和今天的事不相干……发生了什么变化?”
“到了年纪一大把的时候,我父亲变成了原先在苏联时的那种人——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人、资本家。根据最近的统计,他在几个高级商业中心里拥有七家超市。店名都是‘康克林一角’。他现在八十多岁了,虽然我非常爱他,却不得不遗憾地说,他是麦卡锡参议员的热烈拥护者。考虑到他的年纪,苦苦奋斗了这么多年,又对苏联人恨之入骨,我干脆就不去和他讨论这个话题。”
“你非常聪明,而且很圆滑。”
“聪明,而且圆滑。”康克林表示赞成。
“我在‘康克林一角’的几家店买过东西。价格可有点儿贵啊。”
“啊,没错。”
“‘康克林’这名字是从哪儿来的?”
“我父亲。我妈说他在一块机油广告牌上看到了这个名字,她觉得好像是这样。那是他们来到美国四五年之后。当然,孔索里科夫这个名字就得扔掉啦。我那位相当偏执的父亲曾经说过,‘在这地方用俄罗斯名字的人里头,只有犹太人才能挣钱。’对这个话题我也是避而不谈。”
“很圆滑。”
“这不难。他这个人也还是有一些优点的。”
“就算他没有优点,我敢肯定你在施展圆滑手段、隐藏自己感受的时候也会很令人信服。”
“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套话呢?”
“因为确实就是这样,康克林先生。我是一个政府部门的代表,他们对你非常感兴趣。你加入这个部门将会前途无量,十年来我招募来的人个个都是如此。”
那番谈话发生在将近三十年前,康克林想。在“安全五号”内设的秘密医疗中心里,他的目光又一次移向上方,看着休息室的内门。中间的这三十年是多么疯狂啊。在一次不顾压力、不切实际的商业扩张中,他父亲承担了太多的经济风险,一心想赚取巨额的金钱——其实这些钱都源于他的想像,以及贪婪银行家的盘算。他损失了七家超市之中的六家,而最后一家规模最小的超市所能提供的生活方式却让他无法接受;于是,他挺省事地患了一场严重的中风,在康克林即将开始成年生活的时候死去了。
柏林——东西两个柏林。莫斯科、列宁格勒、塔什干、堪察加。维也纳、巴黎、里斯本、伊斯坦布尔。然后又回到世界的另一端,在东京、香港、汉城、柬埔寨、老挝的各个情报站工作,最后在西贡碰上了越战的悲剧。多年来,由于他轻而易举就能精通各种语言,而在多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中练出了专长,他成了中情局秘密行动中的尖兵、头号侦察员,往往还是在现场指挥秘密活动的策略家。后来有一个早晨,在笼罩湄公河三角洲的雾霭之中,一枚地雷炸掉了他的一只脚,也把他的生活炸得粉碎。作为一名外勤特工他已经没有什么前途,因为干这份工作必须得身手灵活;后来的日子每况愈下,他也离开了外勤领域。酗酒这一点他能接受,而且还以家族遗传来自遣。在俄罗斯,肃杀冬季的抑郁之感会一直持续到春天、夏天和秋天。这个骨瘦如柴、浑身打战的人眼看着就要垮掉,但却得到了喘息之机。大卫·韦伯——杰森·伯恩——又回到了他的生活中。
这时候幸而门开了,打断了他的沉思。彼得·霍兰缓缓走进休息室。他脸色苍白憔悴,目光呆滞,左手拿着两个小塑料盒,看样子里头各装着一盘磁带。
“我祈求上帝,”霍兰说话时的声音低沉而空洞,就跟耳语差不多,“这辈子再也别让我经历这种事情了,再也别让我看到这副情景。”
“莫里斯怎么样?”
“我看他活不下来……我觉得他会自杀。每隔一会沃尔什就得暂停。告诉你吧,那医生可吓得够呛。”
“天哪,他为什么不干脆停手不做?”
“我叫沃尔什停手来着。他说,莫里斯本人不仅作了明确的指示,而且还把指示写出来签上了名,要求他一字不差地照办。也许这帮医生之间有某种不成文的道德规范吧,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知道,沃尔什给莫里斯接了一台心电图仪,两眼几乎一刻不离地盯着仪器。我也和他一样;看仪器比看莫里斯本人要轻松。天哪,咱们快走!”
“等等。莫里斯怎么办?”
“他暂时还没法去参加欢迎归来的聚会。他得在这儿待上一两天,观察观察。沃尔什早晨会给我打电话。”
“我想去看看他。我得去看
他。”
“还是别看了,他整个人瘫在那儿,简直像是块洗碗布。相信我,你绝对不愿意见到他那副样子,莫里斯也是一样。咱们走。”
“到哪儿去?”
“你在维也纳的房子——我们在维也纳的房子。你那儿应该有磁带录音机吧?”
“除了登月火箭,我那儿什么设备都有,而且大部分我都不会操作。”
“我想在路上停一下,买瓶威士忌。”
“不管你想喝什么,公寓里都有。”
“屋里摆着酒,你不觉得难受么?”霍兰端详着康克林问道。
“要是我觉得难受,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