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靠退休金过日子,许多人还沉溺在往事里。他们向圣母玛丽亚祈祷,不要再让这些事发生了。但在太多地方,他们看到覆辙再度重蹈。军队被缩减得可有可无,国会里的敌对派致力削减军力,要原封不动地重现莫斯科模式。那几十年来都没有变过。阴谋无所不在,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你的话听起来就很极端,对有些人来说。”
“为什么?生存?力量?荣誉?这些词汇对你来说,已经不合时宜了吗?”
“我不这么认为。但我可以想像,有很多伤害是以这些名义造成的。”
“我们的哲学不同,我不介意辩论。你问我的朋友,我就告诉你。现在,请你说说你的错误消息,这实在太吓人。你不知道失去儿子的感受,孩子遇害的感受。”
我又疼痛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疼痛和空虚,天空里出现又一个真空……从天而降。死神窜入,从天而降。老天,好痛。好痛。这是什么?
“我可以感同身受,”杰森说,双手突然紧握,免得发抖,“但一切线索都吻合。”
“完全没有!如你所说,没有哪个思维正常的人会把我和卡洛斯联想在一起,别提那个畜生了。这不是他会承担的风险。实在难以想像。”
“没错。所以你才被利用。就是因为难以想像,所以你才是下达最后指令的最佳通道。”
“不可能!他要怎么利用我?”
“有人用你这个电话和卡洛斯直接联系。他会使用密码或特定的字眼,把那个人叫来听电话。也许趁你不在的时候,也许你也在,你会自己接这个电话吗?”
维利耶皱起眉头,“其实我不接的,我不接这个电话,太多人要躲了。我有私人专线。”
“谁会去接呢?”
“大多是女管家,或者是她兼任男管家和司机的丈夫。我在服役时他就是我的司机了。如果不是他们两个,就是我妻子,当然。或者我助理,她常在我家里的办公室工作,他作我随扈有二十年了。”
“还有别人吗?”
“没有了。”
“女仆呢?”
“没有正职女仆。如果需要,我们再请人。维利耶的名声比银行账户有用多了。”
“打扫的呢?”
“有两个,她们一个礼拜来两次,每次不一定相同。”
“你最好仔细观察司机和随扈。”
“胡说八道!他们的忠贞毋庸置疑。”
“布鲁图斯也是,而恺撒地位也比他高。”
“你没有开玩笑吧……”
“我他妈的当然说真的!你最好相信。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真的。”
“但你并没有跟我说很多,不是吗?例如你的名字。”
“不需要。知道了只会害你。”
“怎么害我?”
“我推断你是卡洛斯信息传递站,错误的可能性极小,几乎不存在。”
维利耶点点头,他满是皱纹的脸在月光中抬起后又低下,“一个无名男子晚上在半路围堵我,用枪抵住我,还提出可恶的指控,甚至污秽到我想杀了他。但他希望我相信他的话,一个无名氏的话,我连他的脸都不认识,除了卡洛斯在追捕他以外,没有其他可靠的证据。告诉我,我为什么要相信这个人?”
“因为,”伯恩回答,“如果他不相信这一切,就不会来找你。”
维利耶瞪着伯恩,“不,还有更好的理由。不久前你放我一条生路,你把枪丢了,你没有开枪。你本来可以开枪的。这么做很容易。但你却选择求我跟你谈谈。”
“我没有求你。”
“你的眼睛有,年轻人。眼睛是瞒不住的,通常声音也是,但必须仔细聆听。哀求可以假装,但愤怒不行。你的愤怒是真的……我的也是。”维利耶朝原野上十米外的雷诺比了个手势,“跟我回蒙索公园,我们在我办公室详谈。我可以用生命发誓,你看错这两个人了,但如你所指出的,恺撒也被虚伪的忠诚蒙蔽了,他地位也的确比我高。”
“如果我走进屋里被人认出来,我就死定了,你也是。”
“我的随扈下午五点刚过就走了,司机的下班时间不会超过十点,他要看他看不完的电视。你在外面等我进去检查,如果一切正常,我会叫你。如果有问题,我会出来开车离开。你跟上来,我们再找个地方停下来继续。”
维利耶说话的时候杰森仔细观察着,“你为什么要我回蒙索公园?”
“还有别的地方吗?其中一个人现在正躺在二楼房间的床上看电视,我相信无预警情况下的见面,那种震惊是藏不了的。还有一个理由。我要内人听你怎么说。她是个老兵的太太,她对军官现场看不到的东西有种敏锐的直觉,我也开始有点依赖她的看法,她听过你的见解之后,也许能察觉出什么。”
伯恩不得不说,“我用一个假理由来堵你,你也可以假装用别的事来陷害我。我怎么知道蒙索公园不是陷阱?”
维利耶并未动摇,“你得到的是一个法国将军的承诺,你只有这句话。如果这对你来说还不够,那就拿着你的武器下车。”
“够了,”伯恩说,“不是因为这句话是将军说的,而是因为说这句话的人,他的儿子在巴克路上遇害了。”
对杰森来说,回巴黎的路似乎比去时更长。他再度跟影像展开搏斗,这些影像让他冒汗,而且伴随着痛楚,从太阳穴开始,往下横扫他的胸膛,在他的胃部纠结,猛烈撞击,直到他想尖叫。
天空里的死神……从天而降。不是黑暗,而是让人盲目的阳光。没有风把我的身体吹入更深沉的黑暗,而是静默、丛林的恶臭,还有……河岸。鸟叫声和刺耳的机器声之后,是一片停滞。鸟……机器……在刺眼的阳光中从天空俯冲。爆炸。死亡。年轻人和少年。
停止!抓住方向盘!专心看路,别想了!思考太痛苦了。
他们进入蒙索公园两旁树木成排的街道。维利耶在杰森前三十米,面临着几小时前还不存在的问题。现在路上的车多了,车位却少了。
但左边,将军公馆的对面,有一大个空位,可以容纳他们两辆车。维利耶把手伸出车窗,示意杰森停在他后面。
事情紧接着发生了。他的视线被门口的光亮吸引,眼角余光突然定在某个人的身上。认出这个人让杰森意外之至,他毫无头绪,却忍不住伸手掏腰上的枪。
他最后还是被带入了陷阱?法人的话真的如此没有价值吗?
维利耶已经把车停好。伯恩坐在位子上转动,探看四周,没人朝他走来,没人接近他。这不是陷阱。是别的。正在发生的事情中,有一部分是维利耶不知道的。
对街,在维利耶家楼梯的顶端,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美女。她正连珠炮似地讲话,还焦急地比出各种手势,听话的男人站在楼梯顶端,不断点头,好像正在听受命令。那正是经典服饰店里外貌出众的灰发总机。杰森对那张脸太熟悉了,但又不认识他。那张脸触发过其他影像……和刚才半小时内,在雷诺车里要把他撕裂的影像一样,暴力又痛苦。
但仍有差别。这张脸带回了黑暗和夜空的疾风,爆炸一个接一个,断续的枪声在丛林无数的隧道中回荡。
伯恩收回视线,透过挡风玻璃看着维利耶。维利耶已关掉车头灯,正准备下车。杰森放开离合器,让车子慢慢前进,直到碰到维利耶的保险杆。维利耶猛地转过头。
伯恩灭了自己的车灯,打开头顶小灯。他举起手,手心向下,然后又往上抬了两次,告诉维利耶留在原位。维利耶点点头,杰森关掉灯。
他回头看着门口。男人已经下楼了,又被女人最后一个命令叫住。伯恩现在把她看清楚了。她年近四十,深色头发短短的,剪得很时髦,披在成古铜色的脸的两旁。她身材高挑,轮廓优美。胸部的曲线,被身上那件衬托肤色的白色贴身薄料长裙强调了出来。维利耶没有提过她,这说明她不是家里的人。她是访客,而且知道怎么进出将军公馆,这就符合线人转线人的策略。那也表示她在维利耶家有线人。维利耶一定认识她,但是有多熟?答案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灰发总机最后点了个头,下了台阶,迅速走上街道。门关了起来,无人的楼梯上只剩下亮着的门灯,照亮了黑色大门和上面的黄铜装饰。
这段台阶和大门为什么对他来说似乎意义重大?影像。不真实的现实。
伯恩下车,看着窗,指动的窗帘,什么也没有。他马上走向维利耶的车,前面的车窗已经摇下,将军抬起头,浓浓的眉毛好奇地翘起。
“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在做什么?”
“那里,在你家。”杰森蹲在人行道上,“我看到的你也看见了。”
“我相信是。怎么?”
“那女人是谁?你认识她吗?”
“我希望我认识。她是内人。”
“你太太?”伯恩的震惊写在脸上,“我以为你说……我以为她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你要她听我说,因为多年来你开始依赖她的判断。这都是你说的。”
“不完全是。我说她是个‘老兵’的妻子,而我的确尊敬她的判断。她是我第二任妻子——比我年轻许多的再婚对象。可是她对我尽心尽力,一如八年前过世的第一任妻子。”
“我的天啊……”
“你不必担心我们的年龄差距。她很自豪也很开心,能成为第二任维利耶夫人。她在国民大会里给了我很多帮助。”
“抱歉,”伯恩低声说,“老天,我很抱歉。”
“抱歉什么?你把她认成别人?常有的事,她是个美女。我也很以她为傲。”维利耶打开车门,杰森则站起来。“你在这里等着,”维利耶说,“我进去看看,如果一切正常,我会开门给你个手势。如果不,我会回到车上,我们就开走。”
伯恩站在维利耶前面,动也不动,挡住维利耶的去路,“将军,我得问你一件事。我现在不确定,但我一定要问。我告诉过你,我是在卡洛斯的一个联络站里找到你的电话。我没告诉你是哪里,只是肯定有人在跟卡洛斯的线人交换信息,是这件事印证了我的想法,”伯恩深呼吸,看了对街大门一眼,“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在回答之前请仔细想清楚。你太太是不是在一家叫“经典服饰店”的地方买衣服?”
“在圣·奥诺雷大街?”
“对。”
“我恰好知道,她没有。”
“你确定吗?”
“非常确定。我不但没见过那里来的账单,而且她还告诉过我,她有多讨厌那里的设计。内人对时尚非常在行。”
“老天。”
“怎么了?”
“将军,我不能去你家。不管你发现什么,我都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你在说什么?”
“站在门口和你太太讲话的男人,他就是联络站来的,就是经典服饰店。他是卡洛斯的线人。”
安德烈·维利耶的脸失去了血色。他转身凝视着林对面自己的家,那扇闪着光泽的黑色大门和黄铜装饰,反射着门前灯的光芒。
一个麻脸乞丐搔着胡碴,脱下残破的贝雷帽,步履艰难地跨进塞纳河畔某间小教堂的黄铜大门里。
他在两名教士并不赞许的目光下,来到右边内侧的走道上。两名教士很不高兴,这是个富裕的教区,尽管圣经有教诲,但财富确实能让人享有特权;其中之一,是为了其他来祈祷的人着想,来祈祷的人都有一定的地位,而这个不修边幅的老乞丐很难够格。
乞丐坐在第二排长椅上,画了个十字,往前跪下,低头祈祷,右手把大衣的左袖往后拉。他的手上有只手表,但这只表却和他的装扮产生了矛盾。那是只昂贵的石英表,数字很大,还会发亮。这是件他再笨也不会让它离身的物品,因为这是卡洛斯的礼物。有一次他告解迟到了二十五分钟,这让他的恩人很不高兴,除了没有准确的手表之外,他没有其他理由。于是下次见面时,卡洛斯把这块手表从隔开神父和罪人的那条半透明布网底下,推给了他。
时间到了。乞丐站起来,朝右边第二个小房间走去。他拉开帘子。
“主的天使。”
“主的天使,神的孩子。”黑色布料后的声音沙哑,“日子过得还好吗?”
“有人让我过得很舒服……”
“很好。”那个人影打断他,“你给我带了什么来?我的耐性快用光了。我付了大笔钱,几十万,只换来无能和失败。蒙特鲁日是怎么回事?谁要为加拿大大使馆听到的谎言负责?是谁接下来的?”
“库安旅馆是个陷阱,但不是为了杀人。很难知道陷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那个叫科伯里尔的外交官说了谎,我们的人相信他自己也并不知情。他被那个女人骗了。”
“他是被肯恩骗了!伯恩追踪每个线人,给每个人提供假情报,从而让大家曝光。但是为什么?我们现在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用什么身份了,但他什么也没对华盛顿说。他拒绝浮上水面。”
“要给出答案的话,得追回到很多年前,”乞丐说,“但也有可能是,他不希望上司的干扰。美国情报局的主事者常常都是些摇摆不定的独裁者,彼此很少有全面的沟通。也许肯恩要等到只剩下最后一条路时才会出现,也许那时,上面的人就不会再为选择哪一种策略而争执了。”
“年龄没有让你迟钝,老朋友。所以我才找你来。”
“也许吧,”乞丐说下去,“他真的已经变节了。已成事实。”
“我不认为,不过无所谓。华盛顿认为他变了。沉默教士死了,他们全死在踏脚石上了。而肯恩被栽赃为凶手。”
“沉默教士?”乞丐说,“这是个过去的名字了,他在柏林和维也纳时很活跃。我们很了解他,总是远远地观察他,这样比较安全。把人数尽量减到最少正是沉默教士的风格。他的理论是他的圈子会被渗透、被动手脚。他一定下令肯恩只能向他报告,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华盛顿会对这六个月的无声无息感到疑惑了。”
“能解释我们的吗?六个月没有只字片语,没有活动。”
“可能性很多。生病、倦怠、回去进行新的训练,甚至让敌方困惑。沉默教士会耍的把戏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