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庆与李明蔼不同,早早就接触到了许多山上事内幕,对坊间先生口中的故事,并不全信。而这些话,他选择与孙棹琦而非方才握手的白姓老人来问,也自有原因。
孙棹琦道:“基本都是真的,其实还有个有趣的小段子,祖师爷万里奔袭救下宋国,归宋时已经日暮,宋国的士兵认不得祖师身份,只怕这名高据云头的衣衫简朴的大修士会对国都不利,列阵驾弩,不给开门。”
阿庆笑笑,本以为这个小尾巴只是说书先生编撰,没想到确有其事。
孙棹琦继续解释,“我墨家其实远没有外人所说那么认死理,除了众所周知的尚同、节用等十论,其实后来早已分成了显隐两派,隐墨多研学问,显墨多游侠儿。说书先生常讲的武侠二字,武字当然来自已经没落了的纯粹武夫,侠这个字,倒多是我墨家儿郎提倡起来的。只是显墨一派并不张扬,所以提到江湖,总是先想到武,才想到侠。”
这位墨家在外行走眼中泛起一丝光芒,“所以归本溯源,当下我墨家的本旨,其实应当是‘兴天下大利,除天下大害’这句话。”
孙棹琦忽然住口,与这个外人少年再说下去,未免有点多。
事涉墨家千年大局。
少年充耳不闻,也不追问。
兴天下之利,什么大利?除天下大害,谁是害?
墨家出身,包括择取新人,多为贩夫走卒。
孙姓行走嘿嘿一笑带过,“至于为何费尽心思拿下夫如宗,我身份太低,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一方面是要配合姜楚王朝先行拔掉一颗钉子,另一方面,算是一场演武,附近这些山头这么多看客,不是白看这场戏的,将来都要老老实实掏神仙钱。”
阿庆了然,朝远处环视一周,问:“孙先生,要打仗了?”
孙棹琦点头,“大战。而且很有可能波及极广,你早做准备。”
两人行至一座小山山顶,孙棹琦道:“就到这里吧。”停顿一下,“你家褚掌柜要死了,我与他投缘,我去送送。”
阿庆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嗯了一声。
孙棹琦收起大伞,坐杖游空远去。
阿庆独立山头。
厮杀声,求救声,飞剑掠空声,火燃爆裂声,哀嚎声,纷纷入耳。
热风扑面而过,少年裹紧身躯。额头发热,身体发冷。
此刻若以大神通观少年心火,便可见其如风中之烛,摇曳不定。
其实最令少年内心煎熬的,不是在干禄山大库半空时褚掌柜登车前对视的那一眼。当时以天赋异禀所捕获到的“心声”,褚掌柜心中所想,除了怀疑,其实还有一丝隐晦杀机,一掠而过。
是宁可杀错的谨慎使然。
所以最让阿庆心存愧疚的人,是那个在山雨欲来时,犹自担心自己会因褚掌柜的凝视而心生逆反、特地跑来开解宽慰的徐姓老人。
自己离开后,白四印与老人的对话,其实少年也能够听到只言片语。
他陈阿庆不知道什么叫喂道种子,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在那个战火肆虐的时候,一个孩子倒在路旁,即将冻饿而死的时候,是齐奶奶救了自己,给了口饭吃。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从翻倒的车下把一个脸颊紫青的娃娃抱出来,嘴里犹自哄着“呜呜呜,娃娃不哭。”
跟在老人屁股后面喊着“师傅师傅”比自己还要小一些的小飞娥,主动从怀里掏出救命的干粮和水。
这条命是齐奶奶给的,还了就是。
但别人要拿走,不行。
自己还认识了明子。白发苍苍的老妪,带着两个孩童行于乱世,依然愿意再救下一人。
自己说过有我在,我护着他,就会一直护着他。
就让他什么都不知道吧,挺好。
没有经受过苦难的人,不会体会到仅仅是安稳与吃饱喝足是多难能可贵,一个老人三个孩童,安稳游走。阿庆以为以后的生活可能会一直这样了,然后一场飞来横祸,温暖幸福戛然而止。
遮天蔽日的剑气,城池之上发乎天际又终于天际的壮阔虹光,神仙打架路过信手的一剑,半城倒塌的房屋,白发苍苍满眼不可置信旋转飞起又四分五裂的头颅。
两个抱在一起的孩童,互相安慰:“呜呜呜,阿庆不哭。”
儒家,墨家,宗门,世家。
大卢国,西京朝,归栈洲。
天大地大,各路神仙。
争道统,夺气运,抢机缘,谋朝堂。
云上人行云上事。
好像始终没有人在意,那两个刚刚跟着一个慈祥老妇人吃饱穿暖、生活终于有了盼头的孩子,他们需要些什么,想要说什么。
那天在柴望山半山腰,孙姓行走曾经问自己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你可以活很多很多岁,成为你想都不敢想的神仙。你会做什么事?”
其实少年心中真正所想,要更小,也更大。
眼外纷争顾不得,只践身前不平事。
阿庆在心中默念,夫如宗,穆山宗,清河国崔氏,西京王朝。
他会记在心里,挨个找上门去,与他们讲讲陈阿庆的道理。
眼前烟火漫漫?
这不是结束,只是一条道路的开始。
阿庆吐一口气,心念大定,松开裹紧的衣襟,用手护住胳膊上两排齿痕,从大石之上跳起,沿山体一路滚下!
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良久少年爬起,融入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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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松山上空,长老赵雀提一杆丈二长枪,鲜血淋漓。此前他跃上云头,纵横来去,毁墨家飞舟八艘,斩敌无数。
宗主翁密,以身化大岳,一人冲舟阵,与半数剑舟同归于尽。
死前向南而望,道:“翁密愧对上宗。”
舟上墨家子弟毫无常见墨家游侠儿的血性,赵雀几番拿言语刺激,舟上众人都严守老人命令无动于衷,并不出舟混战,让赵雀的算计落空。
与赵雀先后升空的其他长老供奉,少数战死,幸存者也都落地,护着宗内年轻后辈突围,斩杀漫山遍野的甲俱械奴。还在半空来去死战的赵雀就显得极其碍眼,一枚巨大得破魔弩无声无息截断赵雀的纵跃,穿胸贯腹,将其钉在地上。
随后是飞剑如雨。
赵雀闭目,吐出一口带着血沫的空气,等待死亡来临。
火花四溅,来袭的一众法宝弩箭,却被尽数抵挡。
赵雀睁开眼睛,耳边传来一声讥讽:“卖宗贼,也敢这么早死!起得来吗?”
一个白头老妇人,本命兵刃是两柄圆月弯刀,护在身前。
老妇人名叫郎晴儿,与赵雀同在议事厅为长老,座位相近,眼红赵雀掌银钱事的职司,几十年来各种明争暗斗。
赵雀撑起手臂,将身躯硬生生从巨大弩箭上面抽离,打开随身药囊暂时修补被弩箭洞穿的伤势。他伸手招回自己的大枪,呵呵笑,“百死莫赎,就再死一次。”
老妇人身材矮小但灵活,斩杀趋近的械奴,口中道:“贱命不值钱,但也别浪费,死之前给宗里的孩子开路逃出去。”
赵雀提起那杆比身躯大出数倍的大枪,名叫“衔草”,材质一般,远算不上什么神兵利器,但适合凿穿,就是对自己的脾气。望向绵延不绝的墨家甲具,苍老脸庞上露出一丝笑意。
“初登仙路,曾经在沭水大河潮头踏剑逆浪而行,只觉得只要一剑在手,天地逍遥,好不痛快。真是怀念那会儿的年少不知愁滋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