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损友

陈澍这才发现黎曼与他想象中那个面软心硬的形象并不相同。大概在自己的世界里孤独得太久,黎曼对他释放出的友善招架得十分笨拙。

渐渐地,黎曼会对他开听不懂的学术玩笑,会埋头帮他解决难题,会默默打量他书架上的文献,然后把自己搜罗来,认为他用得上的整理好放在他书桌上,甚至不再拒绝和他同吃同坐。

春节假期的第三天,论文第一稿终于赶了出来。

整个组在研三学长的带领下围坐y大东门外还坚守战线的唯一一家湛江生蚝,两扎啤酒浩浩荡荡码在桌面上。

最后所有人都喝高了,红着脸在广州个位数的寒夜里勾肩搭背往回走。

陈澍在众人中还算清醒,黎曼双目涣散,一条胳膊重重搭在他肩膀上。年纪最大的学长转到他们面前,手里还握着一个酒瓶子,口齿不清地说:“黎曼,还有、还有你……”

“我叫陈澍,师兄。”

“你们两人都很不错……”学长大着舌头,用力拍了拍黎曼肩膀,“尤其是你,前途不可限量。”

几个研究生闻言都发出善意的笑声,这话语和笑声有如狠厉的一巴掌,扇得陈澍一阵眩晕。

黎曼负责了相当重要的一部分,而陈澍被分配到的任务只是帮助两位主笔完成理论整合。在课题组里究竟谁轻谁重,不言而喻。

陈澍在交换的光影里沉了脸。他并非不介意,他只是……不去想。

他斜着眼睨向靠在自己臂弯里的黎曼。那少年在同级生中并无多少人气,却好像很受硕士生们喜爱,被几位学长接连敬酒,喝得神智不清,大片大片酡红晕开在眼角。

霓虹普照,虹光之下,少年好像感应到他的视线,脑袋一歪靠在他肩头,费劲地笑了一笑,脸上还有些懵懂。

陈澍跟着笑,心头忽被沉重的荒谬压住。

在黎曼面前,他一直尽力靠近的目标轰然瓦解。

……这股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哀。

陈澍最后也没能把握住保研的机会。大三大四两年他和黎曼几乎形影不离,他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一个黎曼是不可撼动的天才,他会输错不在他自己,而在黎曼的答案。

饮鸩止渴式的自我安慰。

日子就在极度煎熬和自欺欺人里一天天过去。陈澍的失常越来越明显,即使是最得心应手的考试,他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粗心错漏丢掉不该丢的分数。

连曾对他给予厚望的教授都失望地告诉他:“如果下次考试还是这样,你会失去保研的资格。”

陈澍垂头走出数学系办公楼,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他的名字。在漫天的余晖下,黎曼站在两栋办公楼楔形的阴影里等他。

陈澍去了国外。又是那副旧友攀附,亲人欢腾的场面,乡里乡亲为他凑够了路费学费,风风光光送他人生第一次坐上飞机。但只有陈澍自己知道,他是落荒而逃了,因为无法继续在那个有黎曼的校园里呆下去。

他有解不开的心结,名为黎曼,名为嫉妒。

再归国时,这片校舍的高层已经改为教职工宿舍。原本的四人间改为两人间,空间宽敞了两倍不止。低层还住着一些毕业班的学生,大都已经定了留校。

陈澍托关系找了个教务处底层的职位,离晋升遥遥无期。他个性争强好胜,本来在体制内也许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只可惜与他同一年大学入学、晚一年硕士毕业的好友黎曼竟以二十五的年纪破格提升到副高职称。

在异国他乡,新的环境里建立起来的自信心再度崩塌。他的噩梦重新开始了。

黎曼听说他回国,到院里疏通关系,让他得以挤进紧缺的宿舍分配名单中,两人重新做回朝夕相对的好室友。

陈澍搬迁当晚,两人通宵促膝把酒。和本科那年的春节一样,黎曼又成了先喝倒的那个。

陈澍推推他的脑袋,无奈地摇摇头:“你还是那么不能喝。”

他架起已开始发出轻轻鼾声的黎曼。他也已有些醺然,要一个醉汉把另一个醉汉搬到上铺显然不可能。陈澍只好把黎曼放在自己的床铺上,往里推了推。

鼾声渐渐止息,换作呼吸声,均匀悠长。

陈澍睁着眼睛,看向窗外天空一点点亮起。

即使在海外,他竟也时时自虐般地想起黎曼。没有一位本科时说说笑笑的室友能像黎曼那样令陈澍牵肠挂肚,像最亲的挚友。他又拒绝听见黎曼的任何消息,拒绝读到他署名的任何文献,像一个不可说的禁忌。

是敌是友,亦敌亦友。他对黎曼的感情便如夜将尽未尽时分的晓雾一样晦明难辨。

“如果没有遇过你,没有与你交心做朋友该多好。”

黎曼于他是一秒的朋友。转瞬即陌路。

他于黎曼,却是一生挚友。

为了拿到黎曼手里一篇至关重要的学术成果,陈澍亲自炮制了足以置黎曼于死地的事故。事故预定时间临近,他手心冒汗,一接到黎曼出事的消息便立刻动身赶往黎曼的办公室,却扑了个空。

那份手稿在黎曼的女友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