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前,陈澍最后摸了摸何霜的头发。
纯顺软塌的发丝紧紧贴着头皮生长,一如其主人的性格。
他最喜欢何霜即使受了委屈,也从来都往肚子里咽独自消化,从不会像老女人那样恃宠生骄,跟他大吵大闹。
好比此刻她就站在那里,飞快地侧身偷偷抹掉了眼泪,而后巴巴地望着他离去。陈澍胸口不由腾起一种亏欠感,暗忖等过几个小时发布会和庆功宴都结束之后,一定带她回家好好补偿。
两扇反射冷光的金属门吞噬了陈澍的身影,也终于隔绝了他与何霜彼此相望的视线。
陈澍没看到何霜脸上的笑容也如停留发间的热度一般消散。
片刻后,酒店经理做了个两手下压的动作:“大家都停一停,不用继续布置了。”
他几步来到何霜身边,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叠了三四叠,事先从预订记录本上撕下来的纸,手腕一抖翻在她眼前:“下单时间是昨夜,预订的是今早九点半——没错吧?”
何霜勾起眼睛假笑:“多谢你们卖力的表演,剩下的酬劳我这就打到你账户上。让他们去工作吧。”
她向那群服务生努努下巴。
刚布置起来的庆典装饰品又光速撤下,人们三三两两散去。
酒店经理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身体悄悄往何霜再凑了凑:“何小姐,我冒昧地请问……”
何霜睨他一眼:“拿钱办事,多余的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一会客人来了,叫两个口风紧,好奇心少一点的服务生来。只好事情办好了,钱有的是,你作为中间人我也绝不会亏待。”
陈澍自以为是将何霜引见给魏叔文认识时,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演技才饰演出无懈可击的初见感。
发觉魏叔文冷冷审视着她,她没有像私下里那样瞪回去,因为这不符合她在陈澍面前的人设。
她很清楚魏叔文也不过极力克制着计划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喜悦而已。
二十年如一日,他们都扮演着虚假的另一个自我,在颠倒的喜怒好恶里麻痹。
如果不是魏叔文很久前便开始谋划,刻意对身份和户口证件做了一系列修改,她和他的名字现在理应出现在同一个户口本的相邻两页。
尽管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她也许会喊他一声——
爸爸。
这个被陈澍当作床笫之间情趣的称呼,在她心中却是只为魏叔文而留的净土。
何霜正是二十年前那位广东高官和柳姓情妇珠胎暗结的私生女。
生于母亲对父亲的算计,失恃于父亲对母亲的杀念,唯一能称之为家人的人是夹在她父母之间可悲可笑的接盘侠,真是讽刺。
她没有承袭父母任何一边的姓氏,而是跟魏叔文的母亲姓了何。
世界弃她如敝屣,唯独魏叔文给过她被珍视的感觉。
把她当作报仇的工具又如何?人生在世,又有几个人能不做他人的工具?做个明明白白的工具人,反倒胜过浑浑噩噩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她敢说对陈澍十分了解当然也不是无中生有。暗中观察一个人近十年,精心设计了从初遇到进一步接触,最后成为情人的全过程,陈澍以为的一眼相中,不过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
魏叔文把她打磨成一柄专对陈澍的终极武器,为了魏叔文的复仇计划,她什么都可以忍,也什么都忍过来了。
再脏再痛,也不过孤身一人,冷暖自知。
何霜缓缓褪下脸上的口罩。
相隔车水马龙的一条街,她和黎珂被一枚信号灯分列。
她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她看着黎珂的感觉就像是身处黑暗的人迎着亮光揽镜自照,照出那个有幸站在光下的自己。
你一定不知道吧?我对你从没产生过恶感。因同一个人痛失至亲,接受同样的血脉宿命,就连推免榜上的排名都如此接近。
即使我那样阴阳怪气地故意激怒你,即使你那样干脆的掌掴把我打翻在地,我对你始终只有期待而已。
我担心你会在成长到足够与陈澍抗衡之前被他杀死,正如我期待着你什么时候会想起我,找到我,向我走来。
四十五秒,短暂又漫长的等待。红灯转绿,大道畅通。
何霜停下单车,主动对快步靠近的黎珂伸出手:“我很高兴你主动联系我。”
黎珂板着脸看她,没有说话。
她有些悻悻,自己为自己挽回道:“毕竟我们之前有过许多不愉快,你会有所顾虑我也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