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百城又做了那个梦。
停机坪,飞机起飞时的气浪。他被重重掀翻在地,尘土冷冷灌进双眼里,刹那割得满目血红。
一种莫名的感觉摄住他整副心神。明明飞机的舷窗高到难以看清,他却知道那里坐着再也回不来的黎珂。二十年前父亲赴京时他只能远远目送,今天还是一样。心口炸裂般疼痛。
他是被摇醒的。
睁开眼的瞬间,漫天烟尘尽散,盘旋的白鸽也好,滴血的画眉也好,绵延的噩梦干干净净地消失于枕边黎珂的双眼。
他伸手快速挡了一下发烫发痛的眼睛:“要早起赶飞机,你怎么还不睡?”
……是谁在梦里叫她的名字,还叫得那么惨?
黎珂瘪嘴,决定给这死傲娇留点面子:“没出过国,我紧张得睡不着。”
傅百城听到“出国”两个字,额头青筋猛地跳了一下。不快地瞪了她一眼:“大惊小怪,不过飞行时间比平时长一点。”
尽管一切都是他自己安排的,但看着黎珂仿若一无所知的双眼,傅百城只觉心里堵得厉害。
她怎么能不明白?就算他不说,难道她就一点不想探究吗?新闻发布会阵仗如此之大,凭黎珂现在不算太广但质量极高的人脉,只要有心打听不会收不到消息。
哦,是他亲口警告袁皓什么都不许对黎珂提起,也是他阻止的聂子旸向黎珂透露真相,至于陈秘书陆秘书是他的人当然只能听从他的安排对一切闭口不提。
……那没事了。
又怕她知道,又想她知道。害怕让她知道不该知道的身陷危险,可一个人扛下所有的孤独感逼得他快要发疯。心知和她在一起的分秒用一点少一点,他在读着秒神伤黯然,黎珂却困到在咫尺拖长声音打了个哈欠。
因困倦而微颤的尾音直接恼得傅百城肺都快炸了。
伤感和气恼情绪如两股在一起拧麻花的绳结,拧得傅百城郁结到要死,没好气地翻过身来捏住黎珂的脸蛋,用力往外拉了拉。
黎珂对他眨眨眼睛:“九个半小时到阿姆斯特丹转荷兰皇家航空,这趟出去我就算连荷兰都转了一转。不知道海关能不能给我的护照盖两个……唔!”
话未说完,手腕突然被傅百城拉住,整个身体由侧转仰陷入柔软的床枕里,还平躺着向上微微弹了一小下。
她下意识一挣,却发现手脚除缠着绷带的右手都被死死摁着动弹不得。
傅百城就在上方居高临下凝视着她,眼眶好似燃烧般红着,眸光深邃如海。
二十年前的暴雨连天连夜,整座穗城在厚厚的积水里颠倒摇晃。他父亲车辆爆炸身亡的消息从京城传来,有心人都默认这是场有计划的谋杀。他不论做什么,到处是意味深长的目光,走到哪里,哪里的窃窃私议才稍稍一停歇。
傅百城在人情世故里的被动大概跟年幼失怙脱不了干系。什么也留不住的无力感刻在他的骨骼里,所以他永远只愿意站在原地等待。
等某一个人像飞蛾一样奋不顾身选择他,无所求地对他微笑,无条件地给他爱情,给他轰轰烈烈和天长地久,所有的所有。
在黎珂心里他是被亿万家产耽误的学术天才,可还有太多事黎珂不知道。他亦永远不会说。
钱权二字杀人无数,沾上便脏了,污渍永远甩不掉。
黎珂当然要永远那么纯粹,那么干净。脏他一个也就够了。
这次巡查小组远道而来,接风必不可少。但为了避免高价接待,群体腐化之嫌,成员们化整为零,一个两个接受一场场不同的“私人”邀约。别问,问就是私交甚笃,亲朋聚会。
既然饭局由不同的人发起,每场就都夹带了私货。受邀的人除开核心那几个始终不变外,边缘的名单变动写满了亲疏远近利益纠缠。傅百城不幸成为每场宴会的核中之核,整个上午夹在那群老东西里被迫辗转了一家又一家茶馆酒楼雅座包间,最后终于能够脱身时,长浸烟酒的鼻腔已经迟钝到嗅不出臭味,哪怕那臭味就来源于他自己身上。
他以为冗长的应酬已经结束了,可惜还没完全结束。不出一条走廊,低眸便看见何霜背靠包间入口,屈起一条腿踩着墙面。见到他,缓缓来到走廊中央不偏不倚拦住他的去路。
“傅先生,有请。”何霜抛来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面,“只耽误您两分钟,您就给这个面子吧。”
陈澍就在离他不到十米的房间宴请另一群人。这是陈澍的最后通牒。
傅百城目光冰冷,何霜视而不见,一扭身缓缓推开包间的门。
傅百城没有挪步,只顺着她的手势向里一扫——
入目十个有九个是眼熟的公检法,剩下一个是记者。那些人看到他,神色顿时各异,表情管理水平显著地与从业年数呈正相关。
陈澍是其中的佼佼者,泰然坐在主位:“我刚刚才跟各位说什么来着?生子当如小傅总,如果我老婆这胎怀的是男孩,我会把小傅总当作榜样来教育他。”
他竟还朝傅百城遥遥举杯:“我一直想邀请你却请不来,只好出此下策。小傅总不进来跟我干一杯?”
苗重阳坐在他下首狗腿地斟了满满一杯酒。
对陈澍和他的狗,傅百城连白眼都欠奉,转身即欲走。
“傅先生,”何霜用力攥住他的衣袖,“别急着走啊。陈校长想请您进屋,您还是赏脸吧。”
她背对着陈澍压低声音:“新闻发布会的主题还没公开,媒体间猜得沸沸扬扬。傅家产业这么大,现在临时准备发布新产品新生产线完全来得及。”
何霜是什么东西,居然也来他面前替陈澍劝降?
“放开。”
何霜被他盯得打个寒噤,下意识卸了力道。
傅百城冷冷抽回手,用指腹一点点将褶皱抚平:“不好意思。我要么不做,做就做绝。”
陈澍是在警告他,即使披露出他手上掌握的材料,要想进入公检法程序也是希望渺茫。这样想来,陈澍那边也一定拿着能置他于死地的材料。
他抬眸对上陈澍含笑的目光,突然一把推开何霜,上前两步,“喝酒就不必了。陈校长,我和您的关系到达不了那种程度。明天上午十点准时见。”
一脚把门踢拢,顺便将何霜跟他一同关在门外。
“我还有话要单独跟你说。”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拿正眼瞧何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