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陈澍亦是无眠。

若不是何霜缠着他不放，极尽浑身解数，他大概一宿都不会合眼。

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便又醒了。

目前在公检法内部的灰色人脉足以应付傅百城手上那些材料进入司法程序后的麻烦。至于反打一手弄死傅百城，他相信上头那人的能量。

本该胜券在握，可一股若有似无的不踏实感却总在他心头缠绕。

他起了身，慢慢合上房门。何霜还在身边酣睡，裹在被子下的娇躯一丝不挂。带起的被角泄露一丝寒意，她在睡梦中无意识地一颤。

陈澍将那块掀起的被角重新盖回去，放缓脚步轻轻带上房门。

这里不是陈澍金屋藏娇的公寓，而是他在广州的正式住所。

书房布局与y大校长办公室类似，其中一面墙被挖成上下错落的五格，放满了他在大小教育期刊上出版的文章，甚至有一本高等教育建设心得的样书，次年三四月就将正式付印出版。这是他在广州的住处，距乔迁之日有五六年，极少有人踏足。

他就在那一墙文稿之中抽出一个松绿色墨具盒，拔出钩芯，盒盖随即揭开。在天鹅绒填充物里躺着十二三支笔管，长度二十到二十五公分不等。

陈澍不经分辨就勾出其中一根，形状粗细都与其他别无二致。双手拇指食指捏住管身，稍稍转过一个角度。

门口忽而传来“咔”的一声响。

陈澍停下动作，把笔管重新复位握在手中。

“进来。”

无人应答。

他微微抬高声音：“何霜？进来。”

门口又传来一声响动，这回他听清是裸足轻踩地面的声音。他拉开书房的门，果然见何霜仅身披一件宽大的睡袍，低着头守在门外。

“我让你进来，你没听见我说话？”陈澍不悦地皱起眉头。

何霜抬起头，嘴唇血色浅淡：“您从没有让我来过这里。第一次睡陌生的床，我其实并没有怎么入眠。”

她似是答非所问，却巧妙地把低姿态和关心一同拐外抹角藏在言外之意中。

陈澍面色稍稍缓和，可说到这里，何霜话锋又陡地一转，“发布会十点整开始。我有些担心……”

陈澍对她的小心思并不反感，笑了一下：“用不着担心。只要这样东西还在我们手里，我们面对的就会是必赢之局。”

他把笔管交到何霜手里，在她伸手来接时顺势握住她的手，手把手转开了一条缝，露出藏在其中卷得严丝合缝的一叠文件。

“傅百城那些检举材料送交检察院之后，会有一队工作人员前来例行检查。其中大多数人在我们控制之中，不过难免傅家要塞几个人进去捣乱。这样东西绝对不能留在家里被他们发现，先保管在你那里，等事情结束之后再还给我。”

陈澍转身单脚踏进书房，“跟进来吧。”

何霜犹豫了一两秒，低着头走了进去。

陈澍拉开抽屉取出一卷胶带，当着她的面封住开口的那一圈。

“一定要记住。”他的手按上何霜肩头，陡然加大力度，“这东西很重要，能傅百城置于死地，当然也可以反过来害死我。你持有它期间，绝对不可以让任何人有机会接触到。否则……”

何霜的瞳孔跟着笔管上下摇晃，垂下雪白的脖颈，那几乎是宠物对主人最为驯从的姿态。

“我明白。我绝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陈澍拍拍她的脑袋：“我去会场之后，你照例相隔四十分钟再带着东西离开。”

他像才想起似的，随意问道，“数学院应届毕业生要在本周之内上交毕设开题报告？”

何霜垂着脖颈，小幅度地点点头。

“要是想回y大也可以。优秀毕设大赛的推荐名额我会让小苗内定一个给你。”何霜一头发丝柔顺馥郁，他用手插进去梳了梳，“推免时还要你和黎珂争一个名额，以后她再也不会跟你竞争什么了。”

从他的角度恰可以望见何霜翘起的嘴角和扑闪的眼睫。

门铃电话里传出钟锦帆的声音：“陈校长，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

陈澍上车前特意回头望了一眼，何霜的脸出现在高楼的窗台前。带她回来终究是冒险的举动，他立刻以手势示意，果见何霜会意地隐去面容。

钟锦帆顺着他的视线仰头，微微一蹙眉，几欲开口却终究没说什么，默默发动了车子。

自他抱上大树的事被拆穿说开，陈澍打私人电话也不再避他：“她转账的事查清楚了没有？……是跟傅家有过合作关系的人？”

“好，”钟锦帆看见后视镜里陈澍的脸色倏地一沉，“发布会开始之前我会顺道来见你一趟，我要亲眼看看那些记录。”

钟锦帆腾出一只手点开导航语音识别：“陈校长，不直接去会场吗？”

电子女声先是报时，再礼貌问好。正好上午八点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时间还早。”陈澍报出一串地址，手机自动开始导航，他叠起双腿，“最后的博弈都在这一个半小时内，傅百城不见棺材不掉泪，一定不会这么早束手就擒，我还不急着去会场。”

八点半到发布会开始，这段时间才是真正硝烟弥漫的战场，每分每秒都至关重要。

从前陈澍对傅百城的评价永远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可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说一句：“傅百城诡计多端，难保他不在此期间又干出什么出格的事试图翻盘，还是不得不防。”

而诡计多端的本人……

此刻正只身坐在发布会休息室里，似乎已完全放弃一切抵抗。

面前甚至摊着几十页泛黄的学术论文手稿，扉页写着两个笔力苍劲的大字。

“黎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