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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凉水也塞牙

第12章凉水也塞牙

不知是对未知世界的紧张还是鲜少出远门,火车刚一启动,朱旸就感到头晕了。车厢像个拥挤的沙丁鱼罐头,汗液混合着各种体味在狭小空间中发酵,朱旸晕车晕得厉害,又被硬木座硌得腰背发软,晃晃悠悠撑过两站,就连坐都坐不住了。顾蛮生打开自己的背包,想掏瓶水来给朱旸喝,结果却摸出一只厚实的信封。里头包裹着厚厚一沓人民币。

行李是唐茹收拾的,这笔钱自然也是唐茹悄悄给的。信封沉甸甸的,粗糙的黄牛皮纸被焐得微微发烫,顾蛮生低头注视着信封,凝神良久,手却止不住地发抖,像掌托着四两慈母心。似乎全天下的母亲都是一个样子,东隅与桑榆两难兼顾,一生都在口是与心非间较劲。

朱旸扭头看着顾蛮生,目光从他眼前垂挂着的长睫毛游移至半敞开的背包口,看见一沓半露的青色人民币,一下从要死不活的状态里惊醒过来:“这么多钱?”

“嚷什么?”顾蛮生叱了朱旸一句,敛了敛心头那点惆怅,又挤出亲切笑容,“到了深圳,哥请你吃顿好的。”

朱旸还回了一句话,可能是建议一分钱掰两瓣花,但顾蛮生没听进去。他扭头看向车窗外延绵不绝的油菜花田,风静时满地菜花辉煌夺目,风起时便觳觫不止,如层层金黄的波涛。再过些日子就该开镰了。顾蛮生嘴角微翘,想到了小时候跟着唐茹去菜场里打菜籽油,想到了油锅沸腾,炸物上桌,日子也跟着变得热腾腾又金灿灿。

朱旸的老乡提前收到了朱旸母亲的关照,所以赶来车站接朱旸。朱旸向顾蛮生介绍了老乡的名字,好像叫什么方伟,但顾蛮生转头就忘了,同样他也记不住老乡的脸,反正豆眼蒜鼻,扔人堆里就找不着。

老乡热情地招呼朱旸与顾蛮生去他家小住,还打算给他们介绍工作。顾蛮生投桃报李,打算请老乡一起吃顿饭。他大手大脚惯了,带着朱旸看似熟门熟路地在深圳街道间穿梭,最后停在了一家一眼就知不便宜的饭店门口,仰起头眯缝着眼,望了望黄檀匾额上“望兴饭店”四个字,说:“就在这儿吃了。”

朱旸一看这金碧辉煌的饭店装潢,立马怂了:“这看着太贵了。”连老乡都拉扯顾蛮生的衣袖,小声提醒:“这家不行,宰客。”

“越贵越好!这叫开门宴,磕碜了那还能开门吗?”顾蛮生对老乡的规劝置若罔闻,好像越贵还越来劲,大步就迈进了饭店。

店里客稀,挑大堂中央的位置坐下,顾蛮生也懒得点单,得知老乡不忌口,便招来服务生,相当阔气地说:“三个人,你们这里有什么好菜,你看着张罗吧。”

对深圳本地人来说,顾蛮生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揭示了他外乡人的身份,更是任君宰杀之意。几个菜,粗粗一算得两三百,再加上一瓶五粮液,老乡直呼心疼。

老乡住的是50多平的两房一厅,螺蛳壳大的地方挤下了八个人,其中还有三对小夫妻。老乡多出了一点租金,拿到了7平米不到的一间小卧室,关上门就是独立天地,谁也不碍着他。

老乡初中毕业就南下打工了,年纪跟顾蛮生一般大,已经老婆孩子热炕头,过起了安生日子。同居女友叫秀秀,比老乡长得亮眼一些,顾蛮生笑称老乡好福气,一通奉承,明着是夸老乡,实则把秀秀给夸美了,夸飘了。

老乡目前在一家叫宏康的电子企业里做工,打算也把顾蛮生与朱亮介绍进去。宏康为一些知名pc电脑品牌做代加工,典型的三来一补,包吃包住,老乡因为交了女朋友,所以放弃这份福利,与人合租了房子。

顾蛮生与朱旸在7平米的卧室里打地铺,挤得翻不了身。顾蛮生戴着耳机,两手抱臂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发愣。随身听里的窦唯仍在不知疲倦地嘶吼“明天更漫长”,这盘带子是他临走前曲颂宁送给他的。

隔着汉海到深圳的一千四百公里路与共此一时的一轮月,他无可抑制地想起了曲夏晚。

正“曾经沧海难为水”呢,身边朱旸忽然焦躁地翻了个身,伸手抽出脑后的枕头,气咻咻地盖在了自己脸上。动作太大,一下就惊动了他,顾蛮生取下一只耳机,一听就明白了。

原来是隔壁房里另一对小夫妻正在“办事”,男方气喘如牛,女方咿咿呀呀地喊着。可能已经收着来了,但这种装潢简陋的群租房基本谈不上隔音,越有心压抑越听着撩人心肠。

“别把自己捂,”朱旸整个人正小幅度地、不安地颤抖着,顾蛮生扭过头,取下对方盖脸的枕头,低声问:“想姑娘了?”

血气方刚的清秀小伙儿,一张脸憋得通红,朱旸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亮。

顾蛮生笑了:“我也想。”

然后他把自己另一只耳机也摘下来,两只全替朱旸戴上。

顾蛮生在深圳的第一夜,就在阵阵“干呀”“来呀”的叫喊声中对付过去了。

第二天,热心的老乡就带着顾蛮生与朱旸一起去了工厂。宏康电子,80年代末就在深圳开设了工厂,代工业务主要是移动计算与通讯设备。招工模式除了职介所推介,就是老乡介绍老乡,熟人牵线熟人,双方知根知底,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朱旸原本想写简历,但他实在没有工作经验,索性就递上自己的高考成绩单,没想到对方压根不看,前前后后将他一打量,当场就要他交身份证签合同。

“什么活啊?连成绩单都不看?”朱旸死脑筋,坚持要递上自己的成绩单。

“看什么成绩单啊,这活只要两手没残,谁都能干。”招工负责人惊大了一双眼睛,看眼前这年轻人跟看猴戏似的。待人一被工组长领走,他就把朱旸的成绩单扔进了废纸篓里,鼻子里嗤出一声:大学还没毕业呢,读书就读傻了。

三天培训就上岗,宏康实行军事化管理,普工二班倒,每人每天至少上工12个小时,总共只给十五分钟吃饭喝水上茅厕的时间,一个月就休2天。全部工人都是站着干活,整个车间就一条凳子,只有一个瘸脚的工头能坐。讽刺的是,这工头是厂里领导的某位亲戚,名字叫郑高兴,可一张脸一年里头能板足三百多天,永远不见高兴。

顾蛮生跟朱旸分了一个宿舍,却不在一个车间,因为朱旸选择去pc生产组,顾蛮生却提出要去程控交换机组。工作强度太大,新手根本忙不过来,也就中午午休时间能说上两句话。朱旸本就清秀显小,然而车间里居然多的是比他看着更小的工人,有个年纪最小的看着才十三四岁,脸上有块面积不小的白癜风,手上的皮肤更是呈现出不均匀的花纹状,莫名瞧着脏,瞧着筚路蓝缕。少年叫白浩,因为身形瘦小,工人管他叫“浩子”,身份证上显示浩子已经十六了,但朱旸悄悄问过他真实年纪,其实就是童工。招工负责人只管招人,哪管这证件真假。

工头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按件计酬,偷懒扣钱”,朱旸一下工就抱怨,这天下来站得腿麻,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这不挺好,还省得挤出时间去上厕所。”顾蛮生躺靠在床上认真翻看着一本册子,随口答他。

这儿的普工平时没别的消遣,人手一本从香港那边传过来的色|情画报。顾蛮生不喜读书在瀚大都是出了名的,朱旸笑嘻嘻地将册子夺了过来,没想到居然不是袒胸露乳的美女,而是一本交换机操作手册。朱旸目瞪口呆,顾蛮生劈手又反夺过来,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握着操作手册,继续。

经老师傅指点,入职没两天,顾蛮生就已经能够熟练布线与安装程控交换机了。厂里这款装配生产的万门程控交换机在市场上供不应求,订单一直排到了后年。顾蛮生听老师傅说,目前国内通讯市场共有8种制式的机型,分别来自日本、比利时、美国等7个国家,人称“七国八制”,不同制式的交换机间互不兼容,市场一片混乱。头发花白、一脸沧桑的老师傅说到这里,露出诡秘一笑,“就跟当年的八国联军似的。”

大学里就学过程控用户交换机的通信原理教案,但书本只限于理论知识,他在螺丝刀与电烙铁之间发现了一块崭新大陆,忽然就意识到自己读书那会儿荒废了太多。

在宏康干了两个多月,朱旸上完工就累得半死,回屋就是倒头大睡,基本与沉迷课本的顾蛮生失了交流。倒是那白癜风少年浩子拿顾蛮生当自己亲哥,天天黏前贴后地跟着。他没见过大学生,连这种中途被开除的都没见过,他觉得这人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所以很是憧憬仰慕。

这种枯燥无味又平静无纹的生活在这一天被一声闷响捅破了。“咚”,已经接连干了十个小时的浩子直愣愣地倒了下去,以跪姿扑在了操作台前。见惯了偷懒装病的,眼尖的工头一眼看见,上去踢他一脚:“你这么偷懒是要扣钱的!”

但人没动。

顾蛮生也看见了快步上前,一把扯开堵住前路的郑高兴,俯身探了探浩子鼻端。他惊呼糟了,已经没气儿了。

工头这时才有些慌了:“怎么,真没气儿了?”

有人在操作台前,工人们全停下手头工作,战战兢兢围拢过来。顾蛮生迅速把人在地上放平,松开了他的领口与裤带,为他进行胸外按压与人工呼吸。浩子那张花白不匀的脸像蒙了一层石灰,黯淡惨白,然后在顾蛮生的急救下,渐渐透出红晕。他呼啦一下喘过气,睁开眼,懵懂地望着周围一张张人脸。

别的工人赶紧搬来那条独伶伶的长凳,让浩子坐下休息。

真有人死车间里,到底是个麻烦。见人救过来了,郑高兴也缓过一口气儿,嘴上却不饶人:“坐什么坐?我看这小崽子就是偷懒装死。”

顾蛮生放平刚才揪起的一颗心,冷下脸道:“都是打工的,别这么刻薄。”

工头监工不力,那是要扣钱的。郑高兴方才被顾蛮生推搡那么一下,本就不满意,他说:“我就是烂仔一个。我再烂仔也是工头,我还就刻薄了,你有本事就别干了。”

顾蛮生很想上去招呼对方一拳头,但被别的工人扯住了袖子。郑高兴不知哪儿来一股恶气,龇牙瞪目地自己说下去:“你们以为大学生就了不起啊?我是国家恢复高考以后的首批大学生,77级,上过山,下过乡,这条腿就是那时候瘸的!我吃过的苦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从570万备考学子里杀出的一条血路,不也在这小破工厂里当工头吗?你又神气什么?”顾蛮生被点着鼻子一通骂,但脸上竟没了方才的怒气,他认真地听着。

“你要不想被人管,自己去开一家工厂,不用宏康这个规模,就这儿到这儿,”郑高兴伸手前前后后这么一比划,冷笑道,“有这么大点地方就行,到时候我跪着给你打工。”

顾蛮生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瘸子工头,眼睛里微光漫漶,然后他就很明亮笑了一笑,亏得郑高兴提醒,这七十多天的打工生涯终于让他有了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