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尚未扬名,剑仙还在山中。
……………
暮春时节,江南那座被圣贤赐名为“青田”的小镇,偏僻巷弄深处的一座小庭院前,有个面容清秀的少年,此刻正撑着一把油纸伞坐在庭院之中,低着头,思忖着今后的事情。
少年并不想明天也像今天一样,后天也是,默然半晌后得失如常,他走出庭院,深吸了一口气,嘴里念念有词,他嘴唇动的极快,声音轻微又被雨声掩盖,偏僻的巷弄里人迹罕至,以至于少年说的什么只有天知地知。
他抬头眉头微蹙,想了片刻后还是轻轻念叨了几句,嗓门略微大了几分,只是语速极快,还是听不清楚具体说了些什么,只能猜测出来大抵是有关天气不太好的言语。
其实江南水乡就是这样,天街小雨润如酥,人们厌倦烟雨,很多时候又喜欢湖上水烟的极美光景,不过镇中桃李愁的风雨还是来了,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但是抬头仰望天空,可惜了无星辰,少年不经意间想起以前很多不太美妙的事情,然后就低着头,咬牙切齿,不恨,只是不太好受。
江南繁华如云雾缥缈、有湖上水烟,青田镇地处江南以东战火初消的贫瘠地带,正值百废俱兴,因为被大江拦截,所以江上商船来往不断,因此倒也没有将青田镇作为百战之地该有的破败凸显出来,而且江南又是北唐皇朝最为繁华的地方,哪怕是整个江南都很少听见着贫瘠一词,严格来说青田镇并不贫瘠,只不过只有一千户人家的小镇却是名副其实的偏安一隅,其实一千户人家对于一座青田镇来讲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镇子上街坊邻居们也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看似老死不相往来的两户人家,实际上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是说谁不认识谁,那太过自欺欺人。
但是偏偏就有那么一些人与小镇毫无瓜葛,少年自然就是其中一位,他爹娘早逝,自己又与青田镇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甚至都不算江南人,靠近小庭院的街坊邻居们只清楚,那会蜀楚大战将歇,这个估摸着十岁左右的少年背着行囊风尘仆仆独自一人踏进他们镇子,然后拿出一封书信去到署衙。
后来就有人说起那是由少年爹娘亲笔书写的证明书信,行囊中也只有卖掉家当而来为数不多的银两,百姓们看着太过可怜,心中悲悯升起,镇官也就替少年寻了这么一处小庭院。他东减西消,最后剩下可怜的银两过日子,关于少年的很多事情街坊邻居们对此也都见惯不怪,烽火狼烟中有数不尽的难民逃到江南,他们这座小镇进来了一个少年也实属正常。
再后来他们知道少年姓李,名当归,那年他估摸着十一岁,少年初来乍到青田镇,整个小镇举目无亲,少年爹娘生前是靠经商为生,不过运气实在不好,大隋末年烽火遍及九州四海,损失最惨的无异于就是皇朝中地位低贱的商人,什么富可敌国的家业,乱世里都不如有个偏安一隅的地方好,少年爹娘留下为数不多的家当流亡途中双双死于战火,由于早年间走南闯北的缘故少年的爹娘有些人脉,临行前让他拿着信来到小镇,信上通篇都希望官衙能给孩子能平平安安。
推荐的是江南的一位名士,镇官仔细读过那封信,不看僧面看佛面,也知道他们对这座山河充满了失望,自己的孩子却对这座天下满怀希望,而且要留下一个少年对于署衙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庆幸的是镇官为人极好,口碑不错,任劳任怨。
一个人的时候少年时常会想起爹娘来。
世俗间的情感很简单,爹娘也就是这样,哪怕他们对山河充满了失望,他们也不要求你背上三尺青锋游历山河,只希望你能平安,天底下也只有他们才会无缘无故的帮你。
李当归逃难的时候已经九岁左右,准确的来说六七岁,那会太小记忆模糊,离开蜀中之后的李当归清楚的记得很多事情,谁对自己好都铭记于心,小镇上有些流言蜚语也都左耳进右耳出。
让他记忆最深的就是来到小镇时候举目无亲的无奈,那种无奈就像爹娘临死前对世间包含失望的眼神,但转身看向自己的时候却又满眼希望。
李当归摇了摇头,尽量不去想这些会让自己增加烦恼的事情,把注意力转移向西边,青田镇向西十余里就是官道,商人来往不断。
江南自古繁华,自大隋皇帝以举国之力开凿贯通南北的大运河后江南就有了“天下第一甲”的美誉,朝廷多有嫡系官员驻扎江南,监理一切事务。因此自幼无依无靠的少年,在有了安身之所后很快就跑到官道上替来往商人们搬卸货物维持生计,起初因为年幼就只能手里拎些小东西,后来偶然间遇见一位道人,认真学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辛苦熬过十多个春秋以来最为艰难的一段时间后,体魄力气有了不错的增长,只不过世事无常,最后那位道人叮嘱了一些琐事后就一脸焦急的离开,与此同时,蜀楚大战熄灭,以西楚亡国结束,一时间数不尽的难民涌入天府江南。
少年又一次抬起头,仰望天空,如今满脸希冀,他依稀记得那个杏黄袍顶高冠的年轻道士仙风道骨,抬手两袖清风,身后背木剑三尺,后来被说书人渲染一番,传的神乎其神。
现如今歌舞升平的北唐山河中各州各县的百姓们就向往起说书先生嘴里那些传言能够徒手撼动山岳的人间修士,只不过传言他们不太喜欢于世俗凡人身前展现出神通手段,而且像那一类天骄也不易得见,所以说书先生们只能翻看山河传记靠着惊人的想象力,尽量把他们想chéngrén见人爱的天骄。
曾经教过少年一些生涩难懂大道理的年轻道士就荣幸的经过说书先生们点缀渲染,最后变成了只手遮天的修士,斩妖除魔,胸中蕴藏正意。
当然,说书先生嘴里永远也不会只有人间修士,上至山河日月、星辰美景,下到神仙鬼怪、古今异闻,只要他们想,就能说的羚羊拐角一般。
青田镇一千户人家和几座酒楼,有私塾一座,因此说书先生们就显得寥寥可数,他们需要靠着这个过日子,显而易见,他们不会坐吃山空,后来就变了一个方法,关于什么办法自然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不过最有趣的还是几家的说书先生们都有一个类似的脾性,那就是不论天晴下雨生意好坏都只讲一场,也都向往每年暮春时节来临。
北唐皇朝覆灭大隋二十余载,相较于山河四洲来说,看似偌大的北唐其实只是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偏安一隅的青田镇更是如此,好在是地处江南肥沃水乡,每年暮春总会有一些文人雅士们聚集,然后一起游历江南美景讨论各自腹中韬略。
因此,说书先生们就靠着腹中为数不多的墨水咬文嚼字与江南的文人雅士们交谈,当听到更多稀奇古怪的事迹的时候眼前一亮,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要知道天下名士江南独占八斗,那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圣贤大道也不光只是说说而已,翻来翻去就是那些陈词滥调总有一日会让人心生反感。
对此,清白少年看得很透彻,因此年不过十六岁的少年整日忙碌于小镇内外,在将官衙内的藏书悉数看完之后,去年暮春,他终于如愿以偿的与江南的文人雅士们交谈甚欢,也当了一次谈笑的鸿儒。
满足就是那么简单。
只不过楚江大战之后小镇就来了许多流民,偏安一隅的地方安置不了,所以镇官就向朝廷上书要来了木石工匠,让那帮流民们独自修筑属于自己另外一个家,街坊邻居们闲暇之余也都会看看其中有没有些看起来聪慧的孩子,只是可惜偌多流民之中较为聪慧的全都是些少年,一个女孩也没有。
对于这么一个少年,街坊邻居们早已经把他当作土生土长的人,这要源自于他自幼吃苦耐劳,哪里有帮助就有他身影的“烂好人”性子。三四年的时间里,他也会向小镇第一酒楼的老儒生讲些幼时爹娘说的奇闻异事,让那个被天潢贵胄摘去状元文位的老儒生惊讶的是这么多年,少年口中的故事一个也没有重复,以至于很多时候老儒生都会劝告少年当一个说书先生,不过这个提议很快就被李当归的婉言拒绝。
山河那么大,总要出去看看。
此时此刻,迎着春雨的李当归穿街走巷最后来到桃子坞这座小镇排名第一的酒楼,片刻停滞,犹豫不决,未有抬脚踏进去哪怕是稍作休息的心思。
酒楼门前,那个嘴巴恶毒也是来自西楚的小丫头左顾右盼,看见少年又喜又气,显而易见,她等了很久。
她看见李当归逐渐偏移开的视线又些焦急,微微前倾似有离开桃子坞的举动,她一张脸便低沉如水,倒不是真有什么急事,她只是不太喜欢风里雨里的等候一个人,上前两步,嗓门略微大过往常些许,喊道:“这么大的雨你还要去哪里?”
李当归抬起头看了一眼密集的春雨,还达不到“大”的程度,转身看着站在门前‘有辱斯文’姿势极不雅的少女,扯了扯嘴角,百般无奈。
她就是那样,我行我素,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一个小厮就畏手畏脚。
少女有些不明所以,看着少年,有些话到了嘴边又不得不重新咽下去,想着今天生意不错也就不骂他了,然后就端出一副笑脸灿烂。
她叫十二岁,青田镇上出了名的狠,同龄人之中打架没输过,整座小镇骂架未逢对手,与人骂街她二十句之类必有胜负,用这小丫头一句口吻极其嚣张的话说就是“如果二十句之类骂不哭你就算我输”。
她看了李当归一眼,后者心领神会,慢慢走进了酒楼。
…………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小镇排名第一的酒楼自然要有属于“第一”应该有的规模,酒楼二楼极高,能把半座小镇的美景尽收眼底,大堂中的桌子椅子质量感觉都好很多,精致,细腻,中央架了座高台,摆着一张长桌,一坛老酒,一块醒木,一把椅子,高台上的老儒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显然已经破例加了一场。
青田小镇也就巴掌大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关于老儒生是什么样的脾性都心知肚明,因此当他还要加一场的时候显得极其平静,反正今日春雨绵绵,回去也是歇息,这里也是歇息。
相较于资深酒客们过一天算一天的闲心思,酒楼内一些以前的难民们其中的少女少年们就有些摩肩擦手,倒不是很期待老儒生有什么新故事,只是曾经身为状元郎的儒生总能把气氛
渲染到位,让他们感受到急迫,似乎亲身经临那斩妖除魔的场景。
少年们总会憧憬‘山河有妖,我自提剑斩之’的光景。
若是有朝一日当真能如愿以偿,对于他们来说这哪里是“多好”的事,而是璀璨星河底下极好极美的事情。
山河最好是剑,最美是剑图,人间最美是清秋。
老儒生正坐高台,又像云天上端正衣襟坐立于云海上的仙人,时而蹙眉,时而高喝,然后大声说道:“前段讲过春秋甲子年间山河大战,如今我们说说春秋鼎盛那点儿事,啧啧,这可不得了,估摸三千七百年前,东胜神洲出了一位道家高人,顶上三花齐聚,胸中五气蕴藏,日行一千三百善,驾鹤横向翻腾云海,徒手擒拿天地间第一头天龙之后证了紫霞大道,便于洞天福地潜修一千年,手中三尺青锋,锋芒无二,据传北上妖土一剑斩杀十三境大妖之后破开紫霞大道证的圣位。只是不知为何,他胸有偏偏蕴藏万丈正意,整个春秋甲子年间,山河有妖杀妖,有魔除魔,不曾传闻他有衣钵弟子,因此山河中有人说他早已经驾鹤进紫霞大道,也有人说北上妖土杀了妖精无数最后惹出妖土大能身死道消,还有人说他肩挑天地正道,山河哪里有不平处就有他。”
老儒生说的唾沫横飞,慷慨激昂,底下资深酒客们看遍半生荣华早已经无动于衷,一脸平静,倒是那不多的少年少女们满脸希冀,听到激昂处一脸红霞,并非羞涩,而是年轻人对山河壮丽的憧憬。
李当归笑了笑,双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抬目凝视着老儒生,他与其他土生土长的同龄人唯一不同的就是经历过战火纷飞,所以遇到事情很多时候都会做到嘴上不说、心中有数。
他来到小镇已经三四年的时间,早已经熟悉了镇子上“出名”的人脾性,加上他对于读书的喜爱,脑子里也装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故事,虽然不如说书先生,但是某些问题上也相差无几。
小镇偏安一隅,但也有一千户人家,每逢佳节为数不多的酒量就甚是热闹,尤其是整个江北都称得上第一的酒楼更是如此,桃子坞位置极好,处于闹市之中,毗邻私塾,江南地界文人雅士居多,喜欢聚而论道的人自然也有很多。
李当归宁愿去江岸搬运货物也不当酒楼跑堂,不会像十二岁那样左右吆喝,那丫头脸厚,他就自叹不如,久而久之也有了一副不错的身板,坊间流传的那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搁置到少年身上就完全没任何用处。
十二岁与同龄人不一样,很不一样,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身子打架厉害得很,骂架也从来不肯低头,她对于老儒生口中的神仙妖怪不屑一顾,就像此刻一样会坐在窗前左右观望,托着腮帮子仰望星辰,笑如满月。
…………
小镇云海滚滚涌动,前一秒春雨绵绵,转眼就晴空万里,十二岁抬头望着,笑意竟然有些读书人的洒脱,云海之上,苍穹底下有位青衫的年轻男子卧于云端,俯瞰小镇壮丽美景,眉头微蹙,一炷香时间笑容灿烂,喃喃轻语:“春秋大战之后山河得以千年太平光景,如今子弟英才辈出,寅吃卯粮的手段届时可没人认账,七千年佛法梵音,如同耳畔春雷,砰砰作响,绕耳百年不绝;七千年道法拂尘,如春风和煦,胸藏正意;七千年正气浩然,犹如天狗食日,铺天盖地,席卷天地。一个春秋甲子年,两个春秋甲子年,山河少有宁日,我倒是想看看你们所谓的胸中有正气所在何处。”
年轻男子自顾自言语之后,缓慢抬目遥望苍穹,神色严肃,与此同时青衫上仙气缭绕、流光溢彩,悠转绵长,腹中诽议,春秋传承,天下文气,人间香火,大道气运,天地量劫,那么你到底为了什么?
浩然正气,光明正大?
两个春秋甲子年,一万四千年,春秋大战十五座天下破碎,东胜神洲修行大道青黄不接,山河上乘仙宗们求一个香火不灭才来此处,这位身负三尺金黄剑的年轻男子,既是壮丽山河茫茫修士之中其中一位,也是剑意天下背剑山一名剑士,那个号称“山河杀伤力第一”的剑士。
俯瞰整座小镇,江南烟雨蒙蒙,是东胜神洲极美极美的风景,想到宗门所谓圣人推演天机,浩荡朦胧,年轻男子眉头微蹙,年轻剑士于云海之上随意盘腿而坐,极是可笑,山河都快断绝了人间香火还谈什么大道气运、天下文脉,十六座天下修士何其之多,皆翘首以盼大道气运,那般光景像极了镜花水月,只为世间徒增笑料。
那春秋剑胎,山河四洲沾染不得。
与此同时,西方有佛音唱响,悲悯苍生,轻斥一声天地清明,天地愈发明朗。
蓦然间,年轻男子转头望去,笑容得意,原来他不知何时已经伸出一只手,此刻手中蕴藏着一颗光泽如玉的海棠花,手掌变拳,把它虚握于手心。
如今苍穹之下,云海之中,小镇变化莫测,春雨转而替之的是漫天海棠,人间有座城,秋风一扫,满城金黄是山河中极美的风景,那么如今漫天花雨就是江南极美的风景。
倚门高望的十二岁,她嘴角带笑,也是桃子坞极美的风景,吵杂酒楼,正如一株莲花出淤泥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