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乐师走上前来，随着欢畅的丝竹管弦之音奏响，一名面容姣好的秋娘就唱了起来。她唱的是汉代大儒孔臧的千古名篇《杨柳赋》，歌声莺啼燕啭，引得陆嘉三人也随着歌声联袂踏地而舞。

“嗟兹杨柳，先生后伤。蔚茂炎夏，多阴可凉。伐之原野，树之中塘。溉浸以时，日引月长。巨本洪枝，条修远扬。夭绕连枝，猗那其旁。或拳句以逮下土，或擢迹而接穹苍。绿叶累叠，郁茂翳沉。蒙笼交错，应风悲吟。鸣鹄集聚，百变其音。

尔乃观其四布，运其所临。南垂大阳，北被宏阴。西奄梓园，东覆果林。规方冒乎，半顷清室，莫与比深。

于是朋友同好，几筵列行。论道饮燕，流川浮觞。肴核纷杂，赋诗断章。各陈厥志，考以先王。赏恭罚慢，事有纪纲。洗觯酌樽，兕觥并扬。饮不至醉，乐不及荒。威仪抑抑，动合典章。退坐分别，其乐难忘。惟万物之自然，固神妙之不如。

意此杨树，依我以生。未以一纪，我赖以宁。暑不御箑，凄而凉清。内荫我宗，外及有生……”

一曲终了，陆嘉三人已是满头大汗，各自退坐回席位后，便牛饮了一口清酒。清酒入喉，整个人的气息也平稳了许多。

陆嘉放下手中酒杯，目光移向河边的杨柳，若有深意地说：“这杨柳真如孔先生所言，因在下照慧而生，如今炎炎夏日我等又凭其荫蔽以宁。这天地间就仿佛有一张无形大网，万事万物间皆被笼罩其间，相互错综相连，要想彻底独善其身可真是难如登天。”

李谌此刻脸色亦有些潮红，他接过陆嘉的话头：“奉孝所言甚是，古人云‘阴阳有道，乾坤有序。’大到日月星辰，小至虫鱼鸟兽，皆在这无极大道中。故圣人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候王得一以为天一正。’你与杨柳之间的因缘其实只是顺道而为罢了，故能互惠彼此，得其善终。”

陆嘉点头应是，他端起杯中美酒对着李谌两人敬道：“上党公说得好，当浮一大白。”说着，又是仰头而尽。他本不胜酒力，但架不住今日高兴，连干数杯后，眼中已有些浑浊，不过神情却依旧亢奋：“不过……嗝！”

说着，忍不住打了一个酒嗝，停歇片刻后，才缓缓地说：“上党公，你方才说万事万物都在大道中，在下请问当今的楚霸王显灵一事又当做何解呢？”

“这……”李谌闻言一惊，脸上酒气顿时散去不少，“这……乐平兄，你说呢？”他瞥了眼一旁的狄安，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把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狄安此时正斜依着案几，双眸犹若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平静而深邃。他把玩了把玩了手中酒杯，尔后似笑非笑地看向陆嘉：“愿听奉孝高见。”

陆嘉却是毫无异色，他叫仆人斟满杯中酒，尔后一口饮尽。

啪！

他将酒杯重重掷在案几上，尔后扬声道：“显灵一事当然不合天地正道……”

“呼！”李谌暗暗吐出一口气，他跟陆嘉本就有些私交，如今陆家深陷霸王显灵旋涡，他真担心今天陆嘉会酒后失言，让原本不太乐观的局势再雪上加霜。

然而就在李谌刚落下心中巨石的时候，陆嘉便又开口接着说：“不过，虽然不合正道，却也是件好事。”

好事！

李谌眼皮一跳，不知是不是酒气上头，脑袋竟有些晕眩。

“哦？”狄安嘴角依旧挂着一缕笑容，他淡淡的问，“此又做何解呢？”

陆嘉又打了一个酒嗝，接着说：“上党公刚才的话其实没有说完，天地得道则清宁，可若失道呢？《书》言‘牝鸡无晨’，如今上苍通过霸王显灵来昭示天下，对苍生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轰！

李谌就像挨了一记晴天霹雳，整个大脑一片空白。不对，其实更准确的说是只有四个字——牝鸡无晨，这四字犹如梦魇般久久挥之不去。

饶是狄安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也不禁微微一愣。他双眼慢慢眯了起来，但射出的两道光芒却越发锐利，好似两把利剑要将陆嘉的心挖出来看个明白。

牝鸡无晨！

他暗暗思忖着这足以诛九族的四个字，陆嘉此刻说这话到底是无意之举，还是有心之失？倘若是无意之举，说明此人对皇朝不满已久，那么霸王显灵一事可就复杂了，而如果是有心之失的话，那就……但愿他想多了。

空气在此刻变得凝固了起来，陆嘉却仿佛一个局外人，仍然我行我素地酌着杯中美酒。

“两位好友，别愣着，来，尽饮此杯。”

他对狄安两人的异样好似毫无察觉，依然一脸和煦地招呼着两人。

李谌这时候也回过了神来，他瞄了眼狄安，见其举起了酒杯，便也跟着举起了酒杯。

三人正要痛饮，却听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