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赵病了,我替他跑跑片子。”简老师支好摩托车,跟崔明走进店来。看见有人在吃饭,便朝崔明会意地一笑,“你真能做买卖呀!”崔明不好意思跟简老师谈生意经,岔开话问:“电影还没散场?”“早啦!”简老师摘下手套,把手放在暖气上烤着,“今儿晚上是通宵电影。一共放四部,十点才开演的。”除夕夜放通宵连场电影,也是这座海滨城市的一大传统。
看电影的多数是正在谈恋爱的年轻人。
“那你得跑到天亮啦!”崔明殷勤地递上一杯热茶。
“可不,三十分钟一趟,真够受的。”“有补助吧?”柴师傅转过身来。
简老师笑了:“咳,一块六!要为这俩钱,谁年三十出来喝西北风?尽义务呗!”“什么电影?”崔明问。
“这也跟卖土豆搭烂茄子一样,好坏搭配。你想看不?还有座儿。”崔明疲倦地摇摇头。
简老师点燃一支烟:“我看你也脱不开。干脆多准备点儿夜宵,两场完了,中间有半小时休息,我让场子里广播一下,告诉观众你这儿营业,保证‘迎客来’得排长队啦!”“那太谢谢你了!”崔明顿时振作起来。
“别谢,给我预备一份夜宵就行了。”“你那份,我免费奉送
。”“哪能吃白食?我有夜班费呢!”说完,简老师开上摩托车走了。
崔明听着那渐渐远去的突突声,心想,今儿晚上好像人们都变得大手大脚了,过年竟有这么大的魔力吗?四位师傅要走了,招呼崔明过去算账。价钱是事先讲好的,不用再算。崔明看得出来,他们吃得很满意,六个盘子几乎一扫而光。
正在这时,电视里轮到姜昆、李文华说相声。
“喝杯茶醒醒酒吧?”崔明赶紧跑进厨房去烧开水。四位师傅又听起相声来。
一壶水还没开,简老师又骑着摩托车来了。小翠从车的后座上跳下来。
“刚出门就碰上简老师,正好捎我一段儿。”小翠的脸颊让冷风吹得通红,用手掌焐着脸说。
看见小翠,崔明觉得眼前一亮。她换上了一件崭新闪亮的红织锦缎棉袄,头上还戴了一个红发环,像是要登台唱戏似的。
“看什么呀!”小翠退后一步,低头瞧瞧自己的衣裳,噗哧一乐,“大过年的,谁不穿上件新鲜的?”说完,把一个用毛巾包得严严实实的大饭盒递了过来:“给!”“什么?”“傻相儿,饺子呗!三鲜馅儿的。爹说饺子像元宝,过年不吃饺子,来年不发财,非逼着我给你送来。”“你不会甭来?”崔明不知为什么,想故意逗逗她。
“噢,不说声谢,还得便宜卖乖呀!”小翠夺过饭盒,佯作生气地,“那我走。”“哎,别!”崔明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小翠低头看看他那只油腻腻的手,也不挣脱,脸上却蓦地飞起一片红云。
崔明也觉得有点儿心慌,连忙撒开手,嗫嚅着说:“你没看人家正忙呢!”小翠回身望望店堂,又看看灶上烧的开水,“这是干啥呀?”崔明说:“你们刚喝了酒,等会儿还得开车,给沏壶茶。”“茶管什么?”小翠的眸子清亮亮的,“水果羹才解酒呢。
你把开水倒锅里,我削几个苹果下里头,再加几块山楂糕;完了一勾汁儿,一放糖,又酸又甜的,最醒酒啦!“说着,脱下缎子棉袄,在粉红色的羊绒衫外边系了条白围裙,捡出几个国光苹果,唰唰地削起皮来。
若在平时,崔明会说:“沏壶茶得了,苹果贵呢!咱既是做买卖,就得一分一厘的计较。”可此时,他却觉得难以启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想扫小翠的兴。
有了小翠,崔明再也插不上手了。他倚在门框上,出神地看着她。跳跃的灶火,映着小翠身上那件编着银丝的淡粉色羊绒衫,映着她鲜红的脸蛋和额上一缕蓬松的刘海儿,勾出了一个红光笼罩着的优美的轮廓……他一直觉得小翠心眼好,却从来没发现她像今天晚上这么姣美。两年前,小翠的母亲患肺癌,崔明立即跑了一趟北京为病人联系住院,并由崔明的父亲亲自主刀,为小翠妈做了手术。开刀后,病人的生命又延续了一年多,直到半年前才去世。那时候,崔明刚好被电大除名,又被白琳甩了,双重的打击使他痛不欲生。是金师傅父女俩帮他张罗,开了这家“迎客来”,并一块儿辞去了机床厂知青饭店的工作,上这儿来跟他一起没日没夜地干。
有人说,金家父女俩,想借崔明家这块好地角发横财呢!可金师傅却常说:“等小崔站稳了脚跟,我们就走人,回知青饭店去,我们还签着二年停新留职合同呢!人家有难处的时候,谁能伸手,就帮着拉一把。谁能担保自个儿一辈子不遭上难心事儿?得将心比心哪!”这期间,金师傅手把手地教崔明灶上灶下的各种活计,还到处托人给他找对象。可崔明一个也不想见。是白琳的绝情使他寒心了,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他也说不清。只是,心中有一种隐隐的依恋——他不希望金家父女俩离开这儿,甚至希望就这么过下去。
“快帮我端哪,别愣着啦!”不知什么时候,小翠已经把五大碗水果羹盛好了,热气腾腾的,飘着一股甜香味儿。
店堂里的五个人受宠若惊,捧着滚烫的大碗,说了一大堆感激话儿。
红脸汉子性急地喝了一大口,烫得吐出舌头,挥着巴掌直煽凉风:“这玩艺儿,怕是当年西太后才喝得上。”“西太后也没喝过哩。”柴罗锅托着碗底转着圈地喝,唏唏地发出老大的动静,“有国光苹果才多少年?她没赶上。”“刺猬头”喝了几口,精神霎时清爽了不少:“咱今天口福不浅呢!往年这会儿出车,连口热水都找不着。”“络腮胡子”说:“刚才开车走了一道儿,这儿也是独一份。”“可不,我跑片子走了三条街,也没见着第二家。”简老师掏出香烟,给每人敬了一支,“你们没听说过北京前门外那家烧麦馆‘都一处’的典故吗?”大伙催他快说说。
“‘都一处’原先叫‘李家酒馆’。李掌柜的心眼好,还会做买卖。每年除夕之夜,全城的店铺都关门了,唯有‘李家酒馆”照常开业,让那些躲债的、跑外的、无家可归的到他那儿熬年。有一年除夕,’李家酒馆‘来了一位穿大褂儿的,跟李掌柜的说,我今晚走遍全城,唯有你这里开着门。我给你改个字号,叫作’都一处‘吧,意思是全城独一无二。几天后,新匾送来了,上书’都一处‘三个大字。你们猜,那个穿大褂的是谁?“”谁?“大伙一个个听得入了迷,异口同声地问。
“是乾隆皇帝。大匾就是他亲笔所题。”“好!”红脸汉子大叫一声,对崔明说,“今儿晚上你这儿也是全城独一份,也改名儿叫‘都一处’呗?”“不中不中。”柴师傅摇摇头,“北京是京都,才叫‘都一处’呢。咱这小地方,哪能这么叫?再说,那是乾隆爷起的名儿啊!”“什么乾隆爷、乾隆奶奶的!”红脸汉子眉飞色舞地挥着手臂,“当年北京那条街,怕也没咱这站前广场大吧?”“干脆,这么着吧,”“刺猬头”想了想说,“咱不在都城,可是靠海,就叫‘海一处’吧,怎么样?”“好!”红脸汉子又欢呼起来,“海比京都还大哩!”“新匾我包了。咱也来个黑底金字,古色古香。”简老师自告奋勇。
“络腮胡子”嘱咐道:“你可得整好点儿,给咱的小掌柜提提气!”“您放心。”小翠忙插嘴说,“电影院的大广告全是简老师画的,做个匾还不跟玩儿似的。简老师,我这儿先谢谢您啦!”说着,恭恭敬敬地给简老师鞠了一大躬。
简老师慌忙站起来:“无功受拜,担当不起!我这匾还没送来呢,你倒先鞠上躬了,真折煞我也!”“就是。有事别客气!咱们今天算是交上朋友啦!”红脸汉子高
声大气地说,“别的没有,咱就有的是力气。”“刺猬头”说:“往后,你们店的垃圾不用零碎着往外倒,每天攒一堆,到时候我们上后院替你们收拾。”“不用。”小翠摆摆手,“垃圾我们自个能倒,就是外头的脏土箱子离我们门口太近。要是能挪远点儿,我们就千恩万谢啦!”“这好说。前边路口正好没人家,装卸还方便。”“络腮胡子”一口应承道,“回头跟我们领导打个招呼,明天就搬走。”大伙正说着,柴罗锅起身往里边灶间去了。
崔明忙跟过去问:“柴师傅,您再来碗水果羹?我给您盛!”“不。”柴罗锅盯着后墙说。“我刚才琢磨了,你这儿见天儿用热水,我那儿呢,为着排气,热水全都白放了。你想法儿预备些六分铁管子,我跟段长说说,干脆把热水排到你这儿来,一冬天刷锅洗碗的全有了。”崔明万万没想到会有这种好事临头,感动得一把搀住柴师傅说:“柴师傅,您……您真是好人哪!”小翠笑得眼睛像个月牙儿:“还有这三位师傅和简老师呢!”“对,对!”崔明忙不迭地点着头,“你们,全是好人,大好人!”电视里,马季四个人抱着一根大木槌,撞响了新年的钟声。窗外,朵朵焰火腾空而起,鞭炮齐鸣。
红脸汉子大声招呼道:“走吧,年儿过完了,该出车喽!”“等等!”崔明拦住他们,又转身对小翠吩咐着,“快把那一盒饺子烫一烫,端上来!”众人都推辞说:“饱啦,饱啦!吃不下啦!”崔明一一把他们拉到座位上,诚心诚意地说:“我请客。各位师傅务必尝几个。饺子像元宝,吃了吉祥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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