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雪过后，街道和街旁的路灯上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日头从重重叠叠的云层后冒出，阳光静静地倾洒进书店的落地窗，街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雀鸟在常青树的枝叶间跳来跳去，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窗边摆放的一排乳白色圆桌擦的干干净净，在阳光下闪烁着莹润的光泽。店内一列列黑色的书架交错分布——书架很高，到高处拿书需要借助书架旁边的梯子上去。在这里，视野被错杂迷离的书架隔开，整个书店仿佛一座迷宫，在高处看不见的黑暗中，隐藏着集满灰尘的古老书本。

桌上的花瓶中插着刚摘下的蔷薇花，露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店内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墙壁上的古典挂钟，在静悄悄的店内一声又一声敲响。

书店门被推开了。

室外冰冷的风和阳光哗啦啦涌进来，又在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停止。门把手下方的色盘停在了红色的色块处。

一位衣着优雅朴素的老妇人拄着拐杖慢慢的走进来，静静地打量着书店内的陈设——从橱窗边的圆桌，到桌上的花瓶，墙壁上的钟，再到一排排高大的实木书架……

“……太神奇了。”她抚摸着窗边擦的干干净净的圆桌，情不自禁道，“一切都没有变……”

“您好夫人，欢迎您光临小店。不过，书店今日暂停营业。”

那个年轻人不知道何时出现在柜台后：浅栗色的头发，洁白的脸庞，五官清隽柔和，让人一见就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意……最关键的是，他的眼睛。那双安静的黑色眼睛，仿佛在无声的与你交流。这一切与她记忆中的那个人是如此相似……

她惊讶的看着年轻人，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走过去，想将这个年轻人的脸看的更清楚。

“孩子，你……”

年轻人从柜台后起身，去门口查看了一下，将门把手调到了黑色的色块，回来后对她说：“抱歉，忘记挂上暂停营业的门牌了。不过既然您来了，便请随意看看吧。不打扰了。”

说完，拿起了刚刚放下的书。

老人拉住他的手。

年轻人抬头，眼神中有一丝错愕，但出于礼节并没有反抗。

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微微发抖：“孩子，你认识善美姐姐……陈善美吗？”

年轻人放下手中的书，一脸茫然的看着她。

老妇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失礼，松开年轻人的手。

“抱歉。我有些太激动了……”

年轻人微微一笑。

“没关系。可惜我并不认识您说的那个人。抱歉帮不上忙。”

老妇人摇摇头。

“是我太失礼了。”她苦笑。“只是，你和我的那位故人长得太像，特别是你的眼睛……真的很像善美姐姐。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看到你，我恍然之间，以为回到了小时候……”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

“或许你是她的子孙。不过过去这么多年，连我的曾孙都有你这么大了……”老妇人笑笑，“我相信你一定是和善美姐姐有关系的。但是要求孩子们记住没有见过的长辈，并不太现实。”

时间过去太久了。即便眼前这个与善美姐姐十分肖似的少年真的是她的后代……大概，这个少年也不会知道他的这位祖辈吧。

“夫人，可以冒昧的问一句，您和您说的这位陈善美小姐是什么关系吗？”

在她拄着拐杖转身欲走进门外的雪地之中时，身后的少年叫住了她。

2

在袅袅的茶烟之中，老妇人慢慢的回忆着她少年时的经历。

“……那时候我不过是个孩子。”她捧着茶杯，看着眼前的少年。“家庭条件不太好。对我的父母而言，供我上学都已是勉强。”

年轻人沉默不语，但他的神态，就是会让说话的人觉得自己在被很认真的倾听。

“善美姐姐当时是这家店的店主……对，也是坐在你刚才坐的那个柜台后面……”老人一边闭着眼睛回忆当时的情景，一边嘴角浮现出了微笑。“我当时很傻……想要买书却一直没有钱……我知道书店里也可以看书……但是，那时我很自卑……连校服也买不起，每天都穿着自己很旧的衣服，看着书店窗边坐着的那些穿着崭新的校服裙的学生们……我一直都没有勇气走进去……善美姐姐就是从那个柜台后走过来，让我进店里喝一杯热的饮料……也是这样的雪天……但是那天人很多……”

在那样一个大雪天里，一个小女孩趴在玻璃窗外痴看店内数不清的书籍和沉浸在书中的人们，明明店里人不少，而店主却注意到了她，还开门请她进来，为她泡了一杯热可可。温柔的善美姐姐在知道了她的顾虑后，还专门为她在自己身边安置了一个座位……

“后来，善美姐姐经常让我来这里看书。”她微笑，“那是一段很好的回忆。”

年轻人点点头。

“然而事实上善美姐姐为我做的不仅如此……”老妇人叹气，“后来，我面临升学，我考上了自己心怡的学校。但是我的家庭供不起我的学费……”

当年，她为了升学的机会和家庭的负担问题考虑了很久……烦恼之余，也在日常与善美的交流中提起过……但她并没有向善美求助……因为对她而言，每一份善良都是求之不易的，不应该任意利用……她不愿意再去多麻烦善美姐姐。

那时善美姐姐摸了摸她的头，让她不要担心，只要好好做自己的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原本以为那只是安慰的话语，谁知，在她做出了放弃升学机会的决定后，校方宣称，她的成绩极为优异，因此被列入了学校基金会重点扶持对象，免除了大部分的学杂费，如果成绩特别突出，每月还会有额外的奖学金补贴。

那时的她高兴到难以言喻，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幸运都忽然砸在了自己头上。因为这座学校在远方的大城市，所以她只得匆匆离开。也没有来得及和善美告别。因为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于是几乎再也没有见过对方了……

“但是，在我毕业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学校对我的特殊照顾，并不是因为我成绩优异。”老妇人掏出手帕擦擦眼睛，“基金会对我的补贴都是因为有人一直在匿名资助我。”她原本想去感谢学校对她一直以来的资助……然而学校却告诉她，真相是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生培养资助计划，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好心人在默默的资助她上学，直到毕业……在她执意的调查之下，找到了源头——那家书店。善美姐姐的书店。

“善美帮了我很大的忙。”老人的眼中闪烁着微微的泪光。“如果不是善美，我不可能过上今天的生活。只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善美……”

不是没有回去找过。然而，在原来的那条街上，再也找不到这家书店的踪影。如果说是拆迁搬走了，那么街上的邻人或许知道它去了哪里。而奇怪之处就在于，没有人知道书店去了哪里。也没有人记得善美姐姐，哪怕是过去的常客……

但她依然没有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