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寺的病坊里,大家都像是寻常的病人来寺里看病,症状就像是感染风寒咳嗽不止,症状轻一些的就只是吐,严重的就是吐出血来,进而水米不进、昏迷不醒,不寻常的只有一日日一车车运出院墙的尸身。
方丈早晚带着几十位比丘来诵大悲咒;照顾病人的僧人日夜在坊中微火烧杀鬼丸、泼醋,又身配药囊、额点雄黄防疫;而迷信的病患寄希望于巫术,念些“急急如律令”驱疫鬼。总之有些起色,每日亡故的人虽不见少,但已经有几个病情较轻的人痊愈,不算毫无收获,只是不知道功劳该算在哪路神佛头上。
阿栋看着夕阳下的运尸板车和不远处的坟场。这运尸的板车一日去两次,晨间去一回,拉的是夜间的逝者,傍晚去一回,载的是日里的新亡。已经过了这么久,疫情却丝毫没有得到遏制的趋势,反倒愈演愈烈。他揭掉脸上厚厚的面纱透一口气,只闻道一股浓烈呛鼻的雄黄味道。
阿栋郁郁沉沉,这样的日子好似没有尽头似的。
说来惭愧,他当初认定了他的大黄是被人偷去吃掉了,还曾恶狠狠地诅咒那人口舌生疮,脚底流脓,全家行瘟。直到此刻他才后悔自己的乌鸦嘴。
他尚是年少,未生华发,早却暮气沉沉。
他抬起头来,看着天空中等待着吃腐肉的黑鸟,心里一酸,好想他娘。
可他身后空无一人,他不能倒下,栗浓也需要他去救。
他只当一切都是天灾,是无可奈何的坎,艰难地支撑着。
可是,就在今夜入夜前,他忽然听道了某种说法。
说是全大宇的第一皇商萧家在蜀州有粮食生意,若要北运,必须经由不东州,萧家老家主信佛,整个不东州的大小佛寺的粮食,都是萧家供给。可如今多处佛寺走漏出风声,萧家送往佛寺的米粮,尽皆霉败不可食。
战乱摧残,佛寺的耕地荒废,又要救济病患,根本无粮可食。许多病患病情加重,不是旁的地方缘故,而是饿的,甚至有饿死的。
因怕引发动乱,也或许因为收了好处,现在的榆城临时城守给所有的佛寺都下了封口令。
实际上,传说中的养病坊,现如今,就是高墙围拢的人间地狱。
阿栋心中惊怒不已,一时无措,他本来打好了主意要在今夜救栗浓,这个不辨真假的消息传来,一下子把他弄得懵了。
他咬咬牙,决定先去安抚栗浓,再去一探究竟。
栗浓听完一切,执意与他一起前去。阿栋拗不过她,便给她戴了药囊面纱,一道赶赴普罗寺。
二人偷偷潜入普罗寺的养病坊中,整个养病坊只有稀薄的药味,反倒是病重的腐败之气甚重。他俩直接闯入僧房,劫持了一个僧人为他们带路。
为了避免僧人耍花样,凡到一个地方,栗浓便要问上一问这个地方是哪里,做什么的,以此逼的僧人不敢耍花样。
可是这个僧人似乎有些太淡然,除了在被挟持时着意看了栗浓一眼外,一直波澜不惊,应答如流,任由他们推搡威胁。
途经一地,僧人面色凄然,直言此地是粮仓。栗浓和阿栋暗暗记下这个地方,决定看完孙大婶后回来检查粮食是否霉败。
然而,他们来的实在太晚。
到了病患所住之地的门口,栗浓仍旧拿刀抵在僧人喉咙,阿栋进去找他母亲,栗浓等得心焦,忽然听得里头一声绝望的呼喊。
栗浓一惊,和尚却比她走得更快,直接一个箭步冲到孙大婶身边,孙大婶瘦骨嶙峋,已然没了气息。
和尚先是探鼻息,眉头紧皱,又去摸她侧颈动脉,他从怀里摸出一包银针,立刻施针,将针刺入孙大婶人中穴,斜刺进去,再捻转深入。
阿栋不敢说话,栗浓亦然,二人傻愣愣地看着僧人急救,大气不敢出。
栗浓看到躺在一旁的阿春,她心中沉重,轻轻捏了捏阿春的小手,她悚然一惊,阿春的手已然僵硬。
孙大婶手指微微一动,紧接着眉睫一颤,竟悠悠转醒,阿栋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只听僧人道:“还有什么话,尽快说了罢。”
阿栋仿若遭了晴天霹雳,僧人说完这句话,便孑然退下了。
栗浓同他退到门外,心乱如麻。
她想起方才看见的孙大婶的脸,孙大婶不再虎虎生威,不再声如洪钟,她瘦的嶙峋却无力叹息,已经认不出阿栋。
一转眼,她一张大手握着三个鸡蛋,是煮给他们吃的。
再转眼,阿春偎在她怀中,睁着黑曜石般的双瞳,笑起来颊边有两个小旋。
她抱住脑袋,无意识地挠头,把十指埋进厚厚的头发里。
和尚一脸佛相,无喜无嗔,无悲无怒,双手合十,微微低头,满眼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