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清无不羡慕道:“我从没离开过丰殷这点地方。再去带上我,好不好?”
栗浓举手:“我也想去!我见过汤泉,但没见过泉水还会翻涌的,”她敲了敲桌上的暖锅,挤挤眼睛:“那汤泉是不是像这锅子一样?比这锅子大个二十几倍?”
只有一个顾嘉树觉得大雪地里泡汤泉实属有病,但迫于三人的压力,只得敷衍道:“那等好地方,不带我可不成!”
火锅的热气中,四个人都显得气色红润,顾临川放眼过去,三个人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他竟感觉到了一股久违的其乐融融。
他虽然没有饮酒,但竟有了一股醉意。
他絮絮叨叨又说起住在山脚卖羊奶酒的胡族姑娘,说起开满奇花跑遍野鹿的山谷,说起寒泉里的大鱼最适合捉来活脍。话锋一转,说起那些猎奇惊险的奇事,他说,山里会有红头发女鬼,一望无际草皮下藏着沼泽,英勇的少年要杀死九头巨人才能娶到自己的新娘……
与他最聊得来的是栗浓,栗浓时常反驳他极微小的细节,比方在山崖上筑巢的那种灰翼鸟下的蛋的蛋壳上的斑点究竟是灰色还是黄色;某族姑娘出嫁前的礼仪是在发辫上绑九十九颗还是八十八颗银珠……诸如此类。
栗浓力证自己说的是对的,她一拍胸脯:“斑点当然是黄色的,我掏过鸟蛋!”
顾临川是个很稳重的成年人了,总不能一拍胸脯反驳她一句:“你当我没掏过?”
顾临川只好委屈自己:“行了行了,你是对的,行了吧?但那姑娘头上一定是结九十九颗银珠!”
栗浓耸耸肩:“这我便不知道了,我没有数过,想来叔父说的是对的。”
顾临川:“……”
顾嘉树整个人泥一样瘫在桌子上,眼见他父亲吃瘪,放肆地大笑起来。
顾临川没有生气,反倒笑着看着他俩小孩打架。
立在窗边远离战场的会清忽然喊了一声:“呀!外面落霜了!”
三个被热气熏的迷迷糊糊的人一听,又齐齐挤到窗边去看,只见外头悬着的灯笼暖光一打,果然细细落着霜花,不远处假山下一丛艳红的山茶花上已然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顾嘉树向栗浓眨了眨眼睛,避开赏花的两个大人,耳语道:“姐姐,我听说秋天钓鱼最好;又听说天气骤冷,鱼反倒好上钩……外头就是池塘,去捞鱼不去?”
栗浓眼睛一亮,兴奋道:“去!”
二人提了个灯笼,猫着身子偷偷溜了出去。
隔了一会子,屋里静的实在出奇,会清才发现她二人已然不见了。
她探寻似的看了顾临川一眼,顾临川豁达得很,栗浓一去,他自顾自抱起来酒坛,摆摆手:“别管那两只猴,随他们玩去吧。”
会清合上窗子,来来回回绕着顾临川走了两圈,顾临川靠在凭几上喝酒,笑道:“怎么?你不认得我了?”
“我确实不认得你了。”
会清啧啧两声,顾临川确实这两天怪得很,会清最是了解顾临川,她感受得比栗浓还要更深一些,他不单单是变得跋扈了,还潇洒了不少。不不不,用“变”这个字眼不大合适,顾临川原本其实就是这样的性子,不过多年来他谨小慎微,拼命压抑自己。
如今这波释放天性,竟有一种孤注一掷之感。
难不成,他已经想好了要自尽?
会清想得头皮发麻,直直地瞪着顾临川,顾临川却大张开手臂,躺在矮榻上,他有一种灵肉合一的轻松,身上背了那么久的负累都不复存在。他想,或许现在,席若泽已经见到长公主了吧。
他微微笑着,轻松中竟还有一股报仇的快感。
他知道会清在担心什么,他淡淡地开口,语气虽轻,但十足认真:“我只是决心换一种活法。”
换一种什么活法呢?
外面传来与娘和阿苍的欢声笑语,这等快活,也已然久违了。
顾临川眉头舒展,还能怎么活,向死而生,向死而生罢了。
会清不再逼问他,她想,其实怎么样都好。她的眼神渐渐放空,面上一派恬淡的向往。顾临川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织梦一般,她知道,什么边塞风光,他其实是单说给她一个人听的。
终会有一天,他们可以在江畔策马,在山林中建屋,门前会有一道小溪,日光下澈,看得见鱼映在碎石溪底的影子。春天会有花,冬天会有雪。
会清头发散下来两绺,在忽明忽暗烛火掩映下,显得她很柔软,半点清冷样子也没有。
她轻轻开口,吟出了顾临川心中所想的那首诗:“同为懒慢园林客,共对萧条雨雪天。”
“小酌酒巡销永夜,大开口笑送残年。”
顾临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