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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那是一种动物和植物共同腐烂在一起才能搅拌出的味道,被流动着的空气无意的传播开来,纠缠在我们身前身后。若隐若现的从鼻端飘过,让人很轻易的联想起被苍蝇和蛆虫啃噬的尸体,可此时我却不那么敢确定了。毕竟偌大的丛林,有野兽寿终正寝在里面是很平常的,我尽量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死啦死啦弯下了腰,因为狗肉的焦躁,让他不得不分出神来安抚。他拍了拍狗肉的大脑袋,然后就很实际的迈动步子一门心思的往林子深处扎。与其说用脑袋去想倒不如用眼睛看,他向来就是个行动至上的主儿,我们犹豫着,却马不停蹄的跟在身后。

我们尽可能的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至少不要像个新兵蛋子一样表现出过多的希望或绝望,做为一个值得骄傲的老兵油子应该除了冷漠就是淡然,并不需要太多的情绪来细化。闷热的林子,蒸腾在一片氤氲之中,行进得越深,窒息的感觉就越强烈。

因为我们不得不专门腾出一只手,去捂住那只身负重任的鼻子,阻止它由于过分勤劳,而让全身的零件都不舒服。如果刚开始时,味道是断断续续,若隐若现的话,随着步入其中,这种让人作呕的味道像泥石流一样轰然而泻,我们被埋得结结实实无处闪躲,势不可挡的让人措手不及。不过这回我终于可以笃定,这绝对是尸臭,而且来自人类。

心绪不停的翻腾,胃里一个劲儿的犯着恶心,曾以为对这种味道已经麻木到不会在感官上再有任何反应,没想到却被发酵得越来越激烈。不仅我是这样,所有人都紧张的瞪大了眼睛,在这诡变莫测的丛里中寻找着死亡的来源。

就在这时,焦躁得在地上直打转的狗肉,突然冲着我们左上方的林子一通狂吼。把我们被熏得七荤八素的脑袋齐齐的引向了那里,正好看到前面影影绰绰的人迹。我们呼啦一下炸了营,身手敏捷的散进草丛、灌木、树后,把一切能挡住身子的东西做为掩体。别说是人影,就算是一只出来散步的兔子都能让我们紧张得像面对一连的鬼子。

我们受惊不小,可山上的人稳如泰山,比起我们很没种的表现,人家倒是沉稳得跟稻草人似的纹丝不动。死啦死啦解下背包,伸手从里面掏出了望远镜,很宝贝的摸了摸,哼哼着,“多亏没坏,要不然毁在了死瘸子的鼻子低下,多不值得。”然后他用即气人又藐视的眼神来回扫了我一眼,我当那是羞辱。

他举着望远镜一直在瞄着,直到我几乎以为他要石化的时候才放下。我凑上前去,却看到他的咬肌格外分明。我伸手去拿望远镜,他没反对,只是无力的垂下手。我从镜筒里望到了让我终生难忘的东西,却宁可瞎了双眼。张立宪窝在了我和死啦死啦身后,闷声闷气的问,“看到什么了?”死啦死啦没说话,猛地站起身往前就走。

我像驴子一样抱着那个几十斤重的背包悻悻地跟在身后,所有人都摸不到头脑,只能一味机械的跟着。张立宪不甘心的又在追问,“到底看到什么了?怎么都不说话呀。”我跟在死啦死啦身后用飘忽的声音回应他,“死人。”张立宪噢了一声,其实我的话没说完,是死人,是被绑在树上的死人,是被绑在树上曾是我们同胞的死人。

隔着树叶,视线穿越阻挡,不用刻意也能捕捉到目标。我们像一群见了屎的苍蝇,乱哄哄往最臭的地方一窝蜂。不过现在已经顾不得去遮挡起倍受折磨的鼻子,眼前的一切足够麻痹所有的感官,再也无力抬起前肢。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个曾被称之为‘人’的生物,如今却已沦为一具躯壳养育着的蛆虫不计其数。他们现在是蝇蛆的饕餮盛宴,食腐者的美味大餐,在空气中无声无息的腐朽。血肉被舔食,滋生一批又一批的嗡嗡之辈,腐化入泥,供养着一季又一季的苍翠。直至脱胎成一具骸骨,才算完成由一堆臭肉还原为人形的全过程,呜呼哀哉。

但这个过程需要时间来催化,我们有幸得之所见,不幸的萦绕心头一生一世。同许多见过的路倒尸不同,他们依然倔强的站立着,但这与傲骨无关,只因一条条两指粗细的老藤把他们紧紧的束于树干之上。除了低垂着的头颅,是唯一还能自由转动的地方,除此之外再没有可由着自己随心所欲的零件。

挣脱无门,那深可入骨的束缚让挣扎只能是一种徒劳。除了身上的衣物还可以随着空气的流动飘飞,衣物,这只是出于对死者尊重的一种叫法罢了,其实那些成丝成缕的布条早就不能被称之为衣,唤做物都是勉强。

当地人手工织就的粗布,经不起时间的打磨,早在他们还能保留着羞耻心的时候就已然无法满足遮羞的需要。我见过许多当地人,用一层破烂的布片遮挡着满身无肉的老皮裹着一副摇摇欲坠的骨架。日本人也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他们用这块养育了千万代人的土地上生长的东西,来继续绑缚它的子民死后的躯壳,让他们无力倒下。但他们终将倒下,血肉腐尽,树藤断裂,骸骨会在轰然倒塌的一刻四分五裂,侵略者可以狂笑着把这个民族最后的尊严踩在脚底。

被38天的尸臭浸淫过的骨头,此时却在这里咯咯作响,我身后的人开始咒骂,我的团长却充耳不闻,他的注意完全不在这上,他只找半山石说话。“石军医,烂成这样,看来日子已经不短了,能判断出他们是怎么死的吗?”半山石犹豫了一下,还是应承下来,“不一定行,但我尽力吧。”

半山石戴好了口罩,手套,以一个医生的样子充当了仵作,穿梭在死人堆里。我大体上清点了一下,“差不多有四五十个,小鬼子还真有闲心,他们已经苟且悠闲到这个份儿上了?”话是说给死啦死啦的,他没瞧我,但我确定他在听。

他以一种淡得不能再淡的口吻回应,“苟且的人总以为别人也苟且,你是第一天认识小鬼子吗,他们最后会被野心害死,但害死他们之前,他们先会把自己累死。自打来了中国,这些人是一天也没闲着,他们或许会无聊,会发狂,但南野不会,他永远只能把目的加注在行动上。”我明白死啦死啦的意思,南野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他从不无缘无故,更不会在不值得的地方浪费心神,那么这样做仅仅出于一种羞辱吗?看来这个答案得由半山石找出来。

半山石的答案就是没答案。他拉着脸回到我们中间,把脑袋摇得像波浪鼓,“团座,这些人身上并没有任何外伤,所以可以排除被杀害的可能。但从被绑缚的程度判断,也许是活活饿的。现在仅凭肉眼无法得出有科学依据的结果,一切只能停留在猜测的阶段。但我也从有些尸体上发现了类似呕吐物的东西,所以也不能排除因病致死,也许是死者本就体弱,也许是被毒瘴所累这些都有待考证。”

说来说去,依然没个结论,可死啦死啦却躁动了起来,漫不经心的德行,以川剧变脸的速度,猝不及防的转化成一种蠢到不行的表情,诡异到变态的眼神。他在瞪着半山石,可又好像并不完全是在瞧着他,似乎目光已经透视过面前的这张脸,穿越到时光的另一端,让人不由自主的毛骨悚然。

半山石被瞪得有些发慌,我敢打赌,在认识死啦死啦之前,他从没遇到过这样混的蛋。不知所措让他现在颇有阿译的风范,表达能力一直不弱的他,如今就像被磨损得伤痕累累的老唱片,语言以跳跃的方式断句,“团,团座,你,我,我,怎么了?”死啦死啦忽然坚起了一根手指,然后在我们的茫然里补充道,“最后一句,刚刚你说的最后一句。”

半山石努力的回忆,“最后一句?我是说致死的原因很多……”死啦死啦依然坚持的举着食指,半山石只能再度细化的去寻思,“也许是被毒瘴所累——”刚说到这儿,死啦死啦如释重负的放下了手指,在唇边绽开了一丝苦笑。与此同时我们的心里也云开雾散,我恨恨的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大爷的,实验品。”

不必多话,我们在心里达成了空前的一致,这些人也许是修筑南天门时的残余,也许是躲进山里避祸的村民,不管是身不由己还是无意,最终的结果都是落到了南野这个疯子的手中。山里有毒瘴,没有先进的仪器设备是无法测试其危害的,最直接的手段就是用人做活体实验,所以才有了这漫山坡的不倒尸。在侵略者的眼中,低等的民族本就没有存在的价值,除了可以任意宰杀,在必要的时候也能拿来充当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