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具尸体横陈当场,如果还能被当成尸体的话,他们现在怎么看都像五堆朽烂的臭肉,已干涸的血渍彻底掩盖了军服本应有的底色。惨不忍睹让千疮百孔这类的词句都不足以形容,随着夜风轻送至鼻端的腐臭的味道,那是熟悉的、只属于死亡的味道,混和着心底浓得化不开的愤怒、悲哀、恐怖、绝望纠缠在胸口,憋闷得像要炸开似的难受。
我们不能动,甚至不能有过多的情绪,在日本人的枪口下,每一个失误都会招来夺魂追命的狙杀。可这并不是悲伤的根源所在,最让我们无法容忍和接受的是日本人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早已冷透的身体,被有意地叠成一堆,鼻子、耳朵都被削去,两只眼睛的位置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永不瞑目。身上布满的弹孔又被刺刀穿剁过,早就体无完肤,衣物成缕,就算一具骷髅的骨架都远比不上他们现在的样子狰狞。
惨白的月色,堆叠的尸体,附着于地的鲜血早已冷凝在泥土之中,和被黑幕森森包围的深山,组成一幅只有地狱才拥有的恐怖景象。打了多年仗,踏着一路尸体前行,我以为自己早就丧失了感官,可如此场面却仍让我全身的血液凝固,只有胸口那团烈焰还在熊熊燃烧。焚灭灵魂的热度,让我一阵阵颤抖,胃里狂乱地翻搅,刹那间有了想呕吐的感觉。
在这堆血肉狰狞中,我忽然懊恼的发现在记忆里竟然搜寻不出他们的样貌,一如从我生命里走过的很多过客,扎着我心的人、牵着我魂的人,陌生的人,熟悉的人……他们匆匆走过不留片痕,他们挥过衣袖,我依然两手空空。多少次的痛不欲生,都没有这回来得汹涌。被鞭尸的不只是他们,只因为小鬼子如此下作的暴行,让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羞辱。
突然我的手腕被人抓住了,不用看就知道是死啦死啦,他是离我最近的人,我慢慢侧过脸看他,他说着什么,从口型判断应该是“不对”。我的脑子打了结,是在指什么呢?我还他一个茫然,他就又动了动嘴巴,这回我看清了,他说的是“尸体的位置”。出发前我们都看过那张根据郑义口述画出的图,现在的情形也更明白不过,日本人不但挪动了位置,我们更被羞辱得彻底,可这有什么关系,他们无外忽是想炫耀那种扭曲的疯狂。
我隐约感觉到,死啦死啦脑子里的东西和我并不一个方向,因为他一直用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盯着月光下的尸首。平静得让人恐惧,就算是一个身经百战的仵作也不会对这样的尸体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可死啦死啦做到了。现在的我很躁动,脑子里一直有两个想法在对抗,要么冲上去,哪怕把血流光,要么就赶快离开这个血腥的屠场,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这个地方,可死啦死啦似乎只是冷漠的看着这一切,我痛恨这样的他。
他终于收回了目光却依然没动,我们就这样趴伏在早已被来自地底的幽寒浸透的土层上。寒气顺着毛孔四处游走,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忽然闪出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有一天,我们也变成那副模样,他是否也会像今天这样淡漠依然,陌生地望着我们的尸体平静如初。
不知过了多久,手腕上突然传来的痛楚,让我差点儿叫出了声。我的腕子正被他用力抓着,比刚刚的力道更重。他眼睛里闪着森然的光,杀伐代替了冷漠,他缓慢地用口型告诉我“有阴谋”。我不可置信地把目光移到那几具尸体上,同样的场景恍惚中却有了不同的色调,可任凭我再如何努力却怎么也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妥。
虽然有些不甘,我却只能把脸扭向死啦死啦,他松开抓着我的手,小心地往前面一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看则已,细看之下我的心顿时有种高山之巅一脚蹬空的感觉。幸亏今天月色如水,否则我们也要做黄泉路上的冤死鬼了。
离那几具尸体不远,地上被草叶遮盖的地方似乎有个小小的突起,就算在白天也不会太过显眼,毕竟山里从不缺少石头和泥块。况且那些尸体也太过骇人,还会有谁去注意那些细细的引线。即使它们已经像蛛网一样纵横四方,甚至还有一根直通到尸体的底部。
我的脑子轰地一下整个人也清醒了不少,难怪他们如此费尽心思毁尸,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不仅是挑衅更是诱饵。引诱着愤怒而失去理智的人自己送上门,让每一个敢于摸到这里来的生物体都分成几段散出去,太他妈狠毒了,恐怕也只有那帮不是人的东西才想得出来。
我紧紧咬着牙关,愤怒让我能清楚感知到自己的心跳。小太爷如果今天就这样灰溜溜地缩回去,就是乌龟养的。我牙拉了拉死啦死啦的衣服,等他把脸转回来,我就恶狠狠地用口型告诉他“不打,你是王八蛋。”
他笑了,嘴唇动了动,那是我们做梦都能念叨的话,‘瘪犊子玩意儿’。他轻轻用脚踢了踢趴在我们后面的克虏伯,那位刚刚还像一只软趴趴的水蛭,现在精神得有如一只叫早的大公鸡。我斜着眼睛看着他们两个用见鬼的眼神交流,我记得出发之前他们曾躲在最后面,死啦死啦在克虏伯的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把个死胖子乐得跟个天津包子似的,如今他们眉来眼去的,铁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然而我发动了所有脑细胞也没猜出这两个货到底有着什么样的阴谋。
死啦死啦冲着我们所有的人轻轻向后摇了摇手,那是往回撤的意思。我用眼睛询问,那家伙却坦然得视而不见,我气得问候了他家祖宗几百遍,后来又觉得没趣,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哪个是自家祖宗吧。
我们在气闷中跟着死啦死啦往回撤,无论你再怎样不甘愿毕竟这里他说得算,就连虞啸卿在也不一定占得了死啦死啦的便宜一样。不过他并没让人憋闷太久,很快我们藏到了一个凸起的土坡后面,这货竟然百无聊赖的从身上摸出了一颗□□,一边把玩着,一边饶有兴致地盯着前面。
他不理我,可我必须理他,我拼命地拉扯着他的袖子,毫不怜惜地就差把它从死啦死啦身上撕下来。那位终于不耐烦了,反手轻易地就挣脱了拉扯,没用回头就准确地找到了我的脑袋,随后我就不客气地啃了满嘴的土。当我灰头土脸抬起头,正对上了他笑眯眯地眼睛,他用口型告诉我,“注意看。”
我们的眼睛齐刷刷盯着他,看着他轻轻松松地掂着□□,随后勾下拉环,然后在我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投向了那个埋有绊雷的地方。‘当’地一声轻响,不必抬头去看都知道准得不能再准了,紧接着一声惊雷般的巨响更算是最好的回答。烈焰腾空,漫天劫灰,倾刻间五具尸体便荡然无存,我们把自己平贴在地面上,爆炸激起的气浪,烧炽着周围清凛的空气,就在这时,枪声骤然响起。
熟悉的九二重机的轰鸣,惊醒了整个山谷,群山间颤抖的回响,震颤着人的五脏六腑,我的心在按耐不住的狂跳。枪声爆豆般疯狂吼叫着,四面八方把火光冲天的地方围攻得风雨不透。身边的死啦死啦笑出了声,“日本人比我们富余啊,看这枪打得,跟不要钱似的,真让人眼红。”
我抬头看他,他把笑容含在嘴角,眼睛一瞬不动的盯着前面,映在他眼中的火焰烧得正烈,我做不到他的轻松,因为根本无法当做什么都没看到。我重重地哼了一声,“羡慕吧,要不你去求求南野和竹内那两个王八盖子滴,让他们带你一块儿玩。”他很赏脸地看向我,“你活过来了,回魂就开始讨人厌了,要不要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让你也英勇灿烂一回。”
我立刻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他得意地直哼哼,又把头转向前面,一副看不够似的贪婪样,我真搞不懂,他脑子里到底还有多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忽然我发现,别说三米之内,就算你跟在他屁股后面,都没办法真正的看懂这么个混帐东西。
枪声渐稀,死啦死啦抓住这个空当,把我们连踢带赶地带回了洞口,他靠着洞边的大石头,笑得都快差气了,而我们用一副看怪物似的眼神瞪他。经过刚刚那一幕的人竟然此时此刻能笑成这样,把我们衬托得更像一群手足无措的傻瓜,让你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死啦死啦好容易止住笑,他嘲弄地看我们,眼里的光没有丝毫温度,“你们那副吊丧的脸原来那么好笑啊,别摆着这副死德行,嫌自己还不够丢人是吗?是啊,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看来你们都没忘,不过你们忘了,他们已经死了,人死了就死了,不用你们披麻戴孝地替他们嚎丧,如果真还有心把他们当回弟兄,明天我们还来,到时候多送几个鬼子陪葬就算对得起他们了。”
没人说话,其实在他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就不需要我们再表什么态,已经很明白了不是吗。他们死了,活着的人甚至无法给他们收一具完整的躯壳,死啦死啦这么做不过为了维护他们还有我们那已经少得可怜的尊严,今晚的这一切,我们会把它烂在心里,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哭泣了。
可我的全部精神并没有被过多地用在这里,我只在心里不住地反复咀嚼着死啦死啦最后的那句话“明天我们还来”。这绝不会是一句戏言,看来他已经做好了某种准备,可到底要怎么打呢,小鬼子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阴损百倍,从那密集的火力网中突进早就成了痴人说梦。可看死啦死啦兴奋地得瑟劲儿,又不像是在骗人,我顶着颗被自己绕得一团糟的脑袋,怀着同样糟糕的心情回到我们栖身的地方。
第四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