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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丝 十

露丝十

1

“活着的苦痛。”贝努瓦重复道。他是一个矮个子男人,大方脸,水桶胸,穿一条肮脏的卡哈特工装裤,用红色的吊带吊在撕破了的法兰绒衬衫上,一顶无檐帽扣在他鬈曲的黑发上。他钢丝般的胡须里掺杂着灰色,一只手里拿着几个红酒瓶,另一只手里紧握一个添加利金酒的瓶子。他的目光越过露丝的头顶,落在不远处,就像法语诗寄居在那里一样。回收中心的喧嚣声和嘈杂声似乎平息下来,让他得以说话。

“是的,意思当然是生命的痛苦,”他说,“或者疾病,或者是生活的邪恶,就像《恶之花》那本诗集一样。或者简单来说,就是生命的悲伤和生活的乐趣相对。”

他停顿了片刻,品尝语句的声音,然后把瓶子都丢到轧碎机的方口里。玻璃被碾碎的哗啦声震耳欲聋。“为什么?”他大喊。

“哦,没什么。”露丝说。她突然不确定自己可以对贝努瓦说多少,隔着喧闹她又能传达多少。“它们只是我听过的一首歌的歌词。”怎么解释这种情况?它们是一首唱给鬼魂听的歌的歌词,歌词是她从一本日记里读到的,日记是她在沙滩上一个覆满藤壶的冷藏袋里找到的。她想向他求助,把法语作文本翻译出来,而且她已经随身带过来了,但这一切似乎都太难。垃圾场不是一个适合在周六早晨进行细致谈话的好地方。

在她身后的停车场里,皮卡轧过泥地开往垃圾大铁箱,或者倒车返回分隔间。尽管运输中心近期引进了一套垃圾收集程序,岛民们还是喜欢按老方法办事。他们喜欢亲自来垃圾场丢弃他们的废品。他们喜欢把湿透的成箱瓶瓶罐罐拖到回收台,从他们的纸板里分拣出纸张,把玻璃投进轧碎机。他们喜欢随便看看免费商店里的货架,这里是岛上最接近百货商场的地方。来垃圾场跑一趟就像去购物中心逛一圈。这能充当周六早晨的一项娱乐。儿童们在外面乱跑,在摇摇欲坠的生锈汽车和无门冰箱的废墟里大玩魔兽世界。雷鬼头的庞克族在一堆自行车里淘链条和变速器。乌鸦和渡鸦还有秃鹰在头顶上空盘旋,争抢地盘和残羹冷肉。

“是啊,”贝努瓦说,“这是一首很有名的歌。芭芭拉唱的。”他用法语发音念出这个名字,嘴唇围绕三个音节闭合,每个音节都施加同等的重量,并在喉咙深处轻抚那个喉音“r”。

“其实不是。是一个名叫莫尼克的歌手——”他不耐烦地一拍手,“瑟芙,对,对,同一个人。‘芭芭拉’是她的艺名,她的很多粉丝都这么叫她。你也是粉丝吗?”

“呃,我其实从没听说过她,我只是偶然在一本书里读到歌词,好奇它们是什么意思……”露丝说。

贝努瓦闭上眼睛开始说话。在轧碎机马达坚定的喧嚣声中,她不得不凑上前去听他在说什么。

“leldevivre,‘活着的苦痛’。qu'ilfautbienvivre,‘我们必须适应,或者忍受’。vaillequevivre,这句很难,但感觉有点儿像‘我们必须活出我们拥有的这段生命,我们必须迎难而上’。”

他睁开眼睛:“有帮助吗?”

“哦,当然。嗯,我觉得有帮助。谢谢你。”

贝努瓦仔细端详了她一番:“你只想要这个?你不需要我帮忙翻译剩下的部分吗?还有一本法语小册子啊,不是吗?”

她瞄了一眼轧碎机的无底洞:“穆丽尔?”

“朵拉。”贝努瓦回答。他咧嘴大笑,露出一个缺了门牙的豁口。

“就知道。”

“但是,我喜欢芭芭拉,”他说,“现在我很有兴趣帮你。这里太吵了。或许我们应该移步去图书馆。”

他喊来手下一个雷鬼头的垃圾场小庞克顶替他,吹口哨叫来他的狗,然后领着她穿过停车场,走上一段精心修筑的土堤,两旁的卡车轮胎里种满了天竺葵。他们来到垃圾场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铲车就停在外面。他的小狗跑在前头,吠了一路。

房间出乎意料地整洁,窗口可以俯瞰下方的垃圾大铁桶。室内的陈设很简陋,你能料想到有什么:角落里一张撞坏的金属写字台、两张脚轮不稳的办公椅、一个有凹坑的金属资料柜。但写字台上方以及遮蔽房间整整两个相邻墙面的是排满了书的落地书架。最后一面墙用被丢弃的画装饰,多是嗑药艺术,仿造的土著肖像画,还有按部就班的北部风景画,驼鹿和灰熊,画得竟然还不错。钉在墙上的还有一张有横线的活页纸,抄着一段宁静祷文,工整的手写体。上帝赐予我宁静,让我接受我无法改变的事情……

“就是这里啦,”贝努瓦张开手臂,“我的图书馆和画廊。<sup><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656953202656953202659620210106161620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4e2eb92056a5f40aeca8905fc9a61f3d5f4"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sup>欢迎。”

他坐在写字台边的椅子上。有很多猎犬血统的小狗跳上其中一把椅子,但贝努瓦把它轰下去了,然后用一块抹布擦了擦座椅,邀请露丝坐下。狗可怜地看了露丝一眼,然后蜷在贝努瓦的脚边。

她慢慢地走过书架,扫视书脊。有些标题是法文的,但很多是英文的。贝努瓦品位不俗地收藏着经典著作,其中穿插了几本科幻小说、历史书和政治学理论。比她在图书馆里能找到的要好。

“都是从垃圾里淘来的,”他骄傲地说,“请便。”他聚精会神地观察她。她从架上拿下一套卡夫卡的故事集。“你看起来和你母亲很像。”她坐在他对面时,他说。

她从书里抬起头来,一脸惊讶。

“啊,你不知道吗?你母亲和我是老朋友了。她是我们的忠实顾客之一。”

她记起来了。以前,奥利弗每个星期六都带她母亲来垃圾场。他们有这个雷打不动的约定,即使当余生的世界都消逝,她母亲也从未忘记过。

“雅子,”奥利弗会高声地对着她的耳朵喊,这样她即使没戴助听器也能听到,那时她已经不戴了,“我猜你这个周六不想陪我去免费商店了?”

她的脸会容光焕发,露出没牙的大大微笑。那时她也不再戴假牙了。“好吧!”她会大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了呢……”

她喜欢淘便宜货。她在大萧条时期长大,她和他们搬来西部前,她常去家附近的二手店里买东西。来到岛上不久,他们就带她去了免费商店,随她在货架间翻找。她站在毛衣货架那条过道里,检查一件羊毛开衫,然后她把露丝叫过去。

“标价在哪里?”她小声问,“标价不见了。我怎么知道它要多少钱?”她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快。不见了东西会让她心烦。不见了的标价,不见了的记忆,她生命里不见了的部分。

“妈妈,没有标价,是免费的。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免费的。”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免费?”她重复了一遍,环视几条走廊的衣服,一架架的玩具、书本和家庭用品。

“是的,妈妈。免费的,所以它才叫免费商店啊。”

她举起毛衣:“你是说,我可以拿走,不用给钱,就行了?”

“是啊,妈妈。就行了。”

“我的老天啊,”她看着毛衣,摇头说,“我就像死了,进入天堂了。”

从那之后的每个星期六,奥利弗都会开着皮卡带雅子去垃圾场。他会停好车,把她从卡车上扶下来,然后小心地护送她上山。翻过崎岖地带,走过成堆的生锈的垃圾,最后到免费商店的门口,在那里他把她托付给某位女志愿者。他们很快就认识她了,总把她能穿的最好的东西留给她。等奥利弗做完回收就会来接她,护送她走回山下。贝努瓦会等在那里,问她“血拼”得怎么样,有没有淘到便宜货。这个笑话总能让她开怀。

等她的衣柜都满了,梳妆台的抽屉再也合不上后,露丝会从她成摞的衣物底部偷偷抽出几件,送还给免费商店,然后她母亲又会重新把它们找回来。

“不漂亮吗?”雅子说,给露丝展示她刚带回家的一件罩衫,“找到这件衣服太高兴了。我过去有一件和这件一模一样的,你知道……”

她把这个故事告诉贝努瓦时,他哈哈大笑:“你母亲非常风趣,她很可能知道你做的事。有没有她的纪念册?没有?我以为有呢,太可惜了。”

他从椅子里探身往前,他深色的眼睛目光炯炯:“那么,现在,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他已经听说了冷藏袋的事,知道里面装的所有东西。他要求看看空兵手表,于是她摘下来给他展示。男人和那只手表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口哨,把狗惊醒了,期许地抬起头。他对它赞叹不绝后,她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信件和作文本,小心翼翼地展开它们。小狗打了个哈欠,继续睡觉。

“信件是用日语写的,”她把它们放到一旁,举起作文本,“但这里面是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