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绪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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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说过“金缚<sup><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656953202656953202658720210106161620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193c38405538b4c990dfd05fc9a61c44a3c"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sup>”吗?这种东西在日本尽人皆知,但在阳光谷没有一个人听说过。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问过凯拉,所以可能美国人没有这个体验。我也没有过,直到我搬去东京。
“金缚”就是你在半夜睡醒却不能动弹,好像有什么痴肥的恶灵坐在你的胸口上。真的很可怕。中央快线事件之后,我醒来时常常以为是爸爸坐在我的胸口上。如果他坐在那里,就意味着他变成鬼了,也就是说他死了,但之后我会听到他在房间的另一头打鼾,这才意识到是“金缚”。你睁开眼睛凝视黑暗,有时你能听到人声,听起来像发怒的恶魔,但你不能说话,甚至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有时你明明躺在那里,却感觉你的身体正在飘走。
葬礼之前,我老是被“金缚”,但葬礼之后就停止了,很可能因为我本身变成了鬼。我照吃照睡,有时也写邮件给凯拉,但我心里知道自己死了,即使我的父母还没注意到。
可是凯拉发现了。由于时差原因,我们基本不再尝试在线聊天。东京早十六个小时,这意味着阳光谷的白天是这里的夜间,而且由于我住在和凯拉的更衣室一样大小的两居室公寓里,我不大可能深更半夜爬起来打开电脑开始聊天,所以我和凯拉多数时候发邮件,这个东西要慢半拍。我恨邮件。它太慢了。邮件永远不是现在时。它一直是“那时”,这也是为什么只要偷个懒,你的收件箱就被塞满了。倒不是说我的邮箱还会被塞满,但过去它经常会。我们刚离开阳光谷时,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地写邮件给我,问我关于日本的一切,但爸爸花了几个星期才建好网络连接,那时我所有的朋友都开始过暑假了,然后学校开学,他们差不多都和我断了联系。
我一度试过开博客。我在阳光谷的八年级老师埃姆斯先生让我开一个,那样我就能写下自己的感想和观察,以及在日本我身上发生的一切趣事。搬家前我的爸爸帮我建了一个,我给它取名为“未来就是奈绪”,因为我以为我在日本的未来会是一个美式大冒险。很呆吧?
其实不完全很呆。那时我希望满满,现在看起来有点儿可悲又勇敢。我不能理解即将发生的事情,这不是我的错。关于我们离开加州的原因,我的父母没有对我开诚布公。他们要面子,假装一切都好,实际上直到我们到这里之前,我都不知道我们家破产了,还丢了饭碗。当我看到我们东京公寓的破败时,我才开始慢慢理解,意识到我不会有什么大冒险,基本上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发到博客上,发什么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我的父母很惨,我的学校生活很恐怖,未来一团糟。我能写什么?
“我和妈妈很享受在公共澡堂的热池子里泡澡。”
“今天在学校里我和我的新朋友玩‘かくれんぼ’玩得很开心。‘かくれんぼ’就像躲猫猫,而我要当‘鬼’!”
“我爸爸去应征中央快线铁道巡视员的新工作了。”
我维持了一段时间,把这些轻松愉快的东西发到“未来就是奈绪”上,但我觉得完全在骗人。之后有一天,在我回来后的几个月之后,我去查我的流量,这才意识到我写博客的这段时间里,只有十二个人访问过它,每人只花一分钟左右,而且我有几个星期没有点击量了,就在那天我把博客停了。没有比网络空间更可悲的了,你独自一人荡来荡去,自说自话。
反正凯拉没用多久就发现,我正在变成一个可怜的废物,再和我做朋友就不酷了。我发誓,即使在网上,人们也会散发出一种虚拟气味让他人注意,尽管我没看出来那是如何实现的。它不像真实的气味,有分子和费洛蒙接受体等,但它显著得就像你恐惧时散发的腋臭,或者当你没钱、没自信又没有像样的东西时挥发的氛围。可能是你的像素呈现方式吧,但毋庸置疑我已经有了,而凯拉从大洋彼端嗅了出来。
凯拉和我截然相反。她超有自信,有大把的钱,什么都不怕。尽管我们有一段时间没有通信,我甚至不知道她上了哪所高中,但我百分之百确信她是那里的校花,因为她就是那种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校花的类型。凯拉甚至不可能屈居第二,即使还在二年级时就确定了。她挑中我,允许我在午餐时段坐在她旁边。现在我回想起来,觉得她曾和我做过朋友真是个奇迹。
自从我发给她一张我穿着新校服的照片后,事情就开始错得离谱,她回了封超级讽刺的邮件,大意是:哦,老天,我爱死你的校服了!太漫画了!你得送我一套,这样我就能扮成日本校园女生去万圣节派对啦!
对她来说,我的新生活不过是角色扮演<sup><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656953202656953202658720210106161620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193c38405538b4c990dfd05fc9a61c44a3c"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sup>,但对我来说却完全是真实的。我们不再有任何交集。我们没法聊时尚,或者学校的小孩,或者谁是废物,或者我们喜欢或讨厌哪个老师。我们的聊天和邮件都不了了之,之后她给我回信越拖越久,过了一段时间,她几乎消失了。我试着上网找她时,她通常都离线,即使我知道那个时间她肯定在线,我意识到她把我从好友名单里删除了。
我有时还会给她写邮件,但她几乎从不回复。葬礼之后,我试过和她诚恳地分享我的感受,关于我多恨我的学校,我多恨待在日本,还有我多么想念阳光谷,但我还是无法告诉她霸凌的事,还有我爸爸和我们家的整个状况,所以很公平地说,她也无从聊起。我不能怪她不理解我。最后她终于回信,是一封活泼轻快的简短邮件,清楚阐明了如果我要哭哭啼啼的话,她不感兴趣。
那之后,我转发给她“转学生安谷奈绪英年早逝之悲剧”的链接,就是我的葬礼。主要是为了吓唬吓唬她,但如我所说,我对我的统计数字也颇有点儿自豪。我等啊等,等她的邮件出现,但一直都没有。可能这就是你死后的情形。你的收件箱空空如也。一开始,你还以为只是没人回信,于是你查看你的发件箱,确保你的外发邮件没有问题,然后你检查你的网络服务,确保你的账号仍然有效,最后你只能得出结论:你死了。
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像鬼了。日本的鬼都蛮厉害的,她们不是美国那种套着被单的鬼。在日本,她们穿白色和服,脸上披着黑色长发,而且她们没有脚。通常这些鬼都是女人,因为有人对她们做了令人发指的事,所以愤怒也理所应当。有时,如果有人被很恶劣地对待的话,他甚至能变成一个“生灵<sup><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656953202656953202658720210106161620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193c38405538b4c990dfd05fc9a61c44a3c"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sup>”。他的灵魂离开他沉睡的躯体,在城市的夜里四处游荡,实施“踏踏里<sup><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656953202656953202658720210106161620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193c38405538b4c990dfd05fc9a61c44a3c"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sup>”,坐在所有折磨过他的卑鄙同学的胸口上报仇雪恨。那就是我的暑期目标:变成活鬼。
实际上没有听起来这么疯狂,因为在我们家族里,阴魂不散世代相传,尽管我才刚开始了解这件事。我爸爸的行为开始愈发诡异了。他白天待在家里,但每个晚上等我和妈妈睡着后,他就会出门散步。他为什么要夜里溜出去?他也在对什么人“作祟”吗?他变成吸血鬼还是狼人了?他有外遇了?
我那时经常醒着躺在床上,被“金缚”所以动不了,我脑中的画面是:他穿着磨损的塑料拖鞋,拖着脚步走在黑暗蜿蜒的下町<sup><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656953202656953202658720210106161620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193c38405538b4c990dfd05fc9a61c44a3c"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sup>小巷里,走过荒川区和千住区,走过浅草和墨田老住宅区。那里是工人阶层的聚居地,夜里那个时段很冷清,因为人人都在睡觉。几个小时后,他最终会走到隅田川畔的一座小公园里,那里有一道混凝土矮墙,是为了防止小孩掉进水里的。我能想象到他靠在墙上,看着垃圾漂过。有时我甚至能听到他对着野猫说话,它们在垃圾和阴影里钻进钻出。有时他会坐在秋千上,抽他最后几根短支的希望烟,琢磨怎样让活人沉进水里。等抽完所有的烟,他会再走回来,偷偷摸摸地溜进公寓。我经常听到大门门锁“哐当”一声,因为我就在等着这一声。门闩的锁头打破了咒语。我听到它,才能动弹。
2
有一晚,可能是我葬礼的一周后,我做了一个关于同学的疯狂大梦,是那个名叫玲子的太妹。我想我之前跟你提起过她。她超级聪明又受欢迎,就像日本版的凯拉。她从不直接欺负我,我的意思是,她从不掐我、推我或者用她的小剪子戳我。她不需要,因为其他所有小孩都排着队为她效力。她只需用一个表情瞟我一眼,就像她刚看到什么半死不活的令人作呕的东西一样,然后她的朋友就会急切地动手。大多数时候她甚至不屑看我,但有时我会和她对视,她便不慌不忙地移开视线。她的眼睛是世上最残忍、最空洞的东西。
那就是我梦里的东西,一只残忍的眼睛,只不过它大得不可思议,像天空那么大。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是在夜里,我在学校运动场上被“金缚”了,躺在一个箱子里,但也可能是一具棺材。我的同学们都在俯视我,他们的眼睛像黑暗森林中的兽类眼睛一般幽幽发光。然后他们开始眨眼,一个个地消失了,最后只剩下玲子的一只眼睛。它一边盯着下方的我,一边射出激光光束,但与光相反,它冷酷、黑暗、空洞。它变得越来越大,压迫下来,要把我和整个世界都包裹进去,我拯救世界的唯一办法就是把我的小菜刀插进她的瞳孔,于是我这么做了。我闭上眼睛,把刀刺向那个黑洞,一次又一次地猛刺,直到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撕裂了。一汪浓稠的液体,像氮气一般冰冷,从视网膜的裂口里汩汩渗出。我知道自己必须移动,但我动弹不得,然后球囊破了,冰冷的液体喷涌而出。太迟了。虽然我知道自己会被冻死,但整个世界却可以免受玲子的可怕眼睛的伤害,这要多亏我。
门闩的“哐当”声惊醒了我。是爸爸,他夜游回来了,我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当时是七月,哪怕夜里也潮湿闷热,但我哆嗦得厉害,连牙齿都在打战。我紧紧地抱住自己继续装睡,直到我听到爸爸走进卧室,钻进他的蒲团。我等啊等,竖起耳朵听,终于听到他睡觉的声音。妈妈睡觉很安静,但爸爸总是发出“噗噗噗”的小杂音,是空气进出嘴唇发出的声音。我确信他睡着后,就爬起来站到他的身旁,看了他一会儿。角落里电脑二极管发出的光亮足以让我看到他两唇之间的小空隙,我好奇如果用拇指堵住那个小洞会怎么样,但我没试。我只是踮着脚走去客厅。
他的夹克挂在门厅的钩子上,于是我把它披在肩上。这件夹克是阳光谷的公司发给他的,一件帅气又高级的夹克,和人们拍电影时发的一样,用高泰克斯面料制作,背上印有it公司的标志。他以前常在里面穿一件帽衫打底,那时的他帅气又高级,是穿涤纶套装之前的他。丝般光滑的内衬上仍有他的余温,但贴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只让我哆嗦得更厉害。我裹着它,直到自己重新暖过来。
我走向通往小阳台的门,把额头贴在玻璃上。从阳台上看不到什么好景致。我们住的小区不像大多数人想象中的东京的画面,像新宿或涩谷那样一切光鲜而现代,都是混凝土和玻璃的摩天大楼。这片居民区更像贫民窟,老旧拥挤,狭小丑陋的公寓楼,都是有水渍的水泥房子,挤在这条歪七扭八的街上。从我们的阳台望去,我只能看到墙和屋顶,还有屋顶的旧瓦片,它们以奇怪的角度拼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块锯齿状的拼布,层层面面都分崩离析,靠到处垂落的成圈电话线和电缆穿在一起。
白天你能看到一块块补丁状的天空,但夜间除了街灯的小圈光晕以外,一片漆黑。的士的顶灯划破楼与楼间的黑暗,自行车灯颤动的光线轻挠墙壁。很安静。你能听到老鼠在翻垃圾,小姐和约会对象从酒吧跌跌撞撞回家时发出的尖笑。我记得那天晚上,一切都格外黑暗寂静,好像整座城市都感受到我梦境的恐怖,都被“金缚”了。一切都不动弹,甚至猫的影子。
我的梦太真实了。可能第二天我会听到玲子夜里上吊或者被谋杀的消息。会是我的错吗?就在那时,我产生了这个我可以变成“生灵”的念头,如果我现在还不是“生灵”的话,或许我能做到。可能需要练习,而且暑假刚开始,空闲时间我还能做什么呢?我越是考虑这个想法,就越兴奋。第二天一整天和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等待玲子的消息。我甚至把大辅逼到墙角里,问他有没有见过她。大辅和玲子在暑假期间去了同一家补习学校。我的大多数同学都去上补习学校,为了准备九年级下半学期的高中入学考试。基本上,如果你是个日本小孩,这些考试就决定了你的整个未来,以及你的余生,甚至你的来世。我的意思是:
你读哪所高中决定了你读哪所大学;
你读哪所大学决定了你去哪家公司;
你去哪家公司决定了你挣多少钱;
你挣多少钱决定了你跟什么人结婚;
你跟什么人结婚决定了你生出什么样的小孩,以及你怎么养育他们;
以及你住在哪里和你会死在哪里;
以及你的小孩有没有足够的钱给你办个上等的葬礼,请高级佛教住持来操办体面的葬礼仪式,来确保你能进入净土。
如果不行的话,你就要变成复仇的饿鬼,注定要因为你所有未满足的心愿滋扰活人,这一切的开始就是因为你输掉你的入学考试,没有进入一所好高中。
所以你明白了,如果你在乎自己的人生,补习学校就很重要。我的大多数同学和他们的家长都很认真地看待补习,但我的父母负担不起额外的学费,而且我也不在乎。我是说,我已经是个复仇鬼了,已经在滋扰活人,所以是死是活都没多大所谓,而且我在阳光谷长大,所以我对这种东西持不同的态度。我打心底认为我是美国人,我相信我有自由意志,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
重新回到大辅那件事。我又把他逼到汽水机旁边,稍微推搡了他一下,然后我向他问起玲子,问她有没有出什么事,或者她有没有缺席,但他告诉我她还好,每天都来学校。
我更严厉地逼问他。她有没有热感冒?我提示他,掐他的手臂。或者过敏?流鼻涕?流眼泪?
有,他告诉我。听我这么一提,他说她几天前确实戴着一只眼罩来上学。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了,我放开他。什么时候?我查问,他掰着手指算日子。
星期一,他说。她是星期一戴着眼罩来学校的。我屏住呼吸。我是星期天晚上做的梦。
我把他按在饮料机上,让他告诉我事情的全过程。他说,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她得了很恶心的麦粒肿,有个男孩甚至敢叫她“倍菌”。但玲子只是愉快地大笑,告诉他这是角色扮演,她在扮《可爱眼罩的秘密》里的少女武士十兵卫酱。是真的,大辅告诉我,她的眼罩是粉色的,也是心形,和十兵卫酱的可爱眼罩一样。所以当玲子对那个叫她“倍菌”的男生动手,并亲自把他揍得屁滚尿流时,大家都认为眼罩赋予了她少女武士的无敌魔法战斗力。“这还是头一次有人真正见到她打架,所以这真的有点儿超自然。”大辅说。
他在小巷里低声飞快地告诉我这一切。
“你们就信她了?你们太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