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有啥好批斗的,以前的队长领着大家致富呢,哪有偷东西的,现在倒好,日子又倒回去了,还好意思批斗。”一个老人的声音。
“走吧,到地里干活去吧,弄这事有啥意思。”不知是哪个女人在说。零零散散的,有人开始离场,边走边嘟哝着。
听到这些,小波的心更安定了一些,他想大声哭。
他挤出人群往家里跑去,一边跑一边流着感情复杂的泪,那泪里有委屈、有恐惧,还有感激、愧疚。
一进家门,他哇——地哭了出来。
饥饿的妹妹呆呆地看着哥哥不敢说话,她忘记了饥肠辘辘的肚子。娘在房间使尽了全身的力气虚弱地喊:“咋啦?出啥事啦?”那声音软而无力,“波,过来!波!”
娘知道是她连累了全家人,如果不是她这个病老婆子,家里何须把分到手的粮食再拿出去换成玉米皮,只为了能多点填肚子的东西。
孩子在外面又受了啥委屈了?娘急得想挣扎着走出来,可是她浑身绵软。
孩子躲在厨房呜呜地哭,娘在炕上急得直冒汗,她叫着小女儿:“妮儿,过来扶住娘。”七岁的小女儿听话地走到炕边,等着娘爬过来扶她的小肩头。
娘费力地挪到炕边,扶着女儿软软的小薄肩,刚把腿垂下地面,浮肿得像个大笨熊一样的身体就重重地摔了下去,头磕在炕下面的炉子角上!
小波听到妹妹岔了音的尖叫声,赶紧擦干眼泪向娘屋里跑。
眼前的情景把他吓呆了,娘大口地喘着气半躺在炉子旁边,头上的鲜血和着虚汗一齐流下来,妹妹跪在娘身边拉着娘的胳膊慌乱地叫着:“娘,快起来!娘,快起来!”
兄妹两个一起用力想扶起娘坐回炕上,可是两个瘦小的饥饿的身躯根本没有什么力气,娘半躺着纹丝不动,喘得更厉害。小波飞快地跑出去叫村医程爷爷。
等程爷爷赶到他家的时候,妹妹还在摇着娘的胳膊:“娘,娘,你快起来!”细弱的声音像个小猫。
她不知道,娘已经咽了气。
程医生叹了口气:“快去地里叫你爹回来。”看程医生的表情,小波心里的那只悬在半空的大瓦罐“啪”地一声摔碎在地上!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娘死了!
小波不知道爹和哥哥姐姐们是怎么回来的,又是怎样给娘换上寿衣的。
娘被放在一个木板上,脸上盖着一张白纸,家里哭声一片。
他看见一屋子的人,乱哄哄的。
他和妹妹都不知道哭,看着娘安静地躺在木板上,兄妹俩跪在娘跟前,就那样傻傻地跪着,看着睡熟了的娘。
队长来转了一圈就走了。他心里是说不出的别扭,像吃红烧肉吃出一只苍蝇一样不美气。策划了好久的一个完美计划竟然没有顺利实施!事情的发展完全不在他的控制之中,真是邪门!
邻居们凑了一点钱,给小波娘赶制了一口薄棺材草草埋了。
小波和妹妹一直责怪自己没用,他们的眼泪里是深深的悔意,“爹,是我把娘气死了。”小波哭着说。
爹安慰他:“波啊,不是你,娘的糖尿病已经好几年了,家里穷,没法给娘治,娘的命是到头了。”爹心疼地安慰儿子。
有病娘在,小波觉得自己心里是踏实的,每天的日子是有盼头的。病娘走了,小波心里有了一种无依无靠的恐惧感。妹妹更是害怕,她愿意一辈子守着病娘。娘被埋了,她才开始痛哭,天天哭,天天想娘。
没有娘的孩子连草都不如,草是有根的,娘没了,孩子的根就断了。
娘是孩子心里的天,是孩子心中的太阳,天塌了,太阳不见了,几个瘦猴孩子的眼里没有了生气,变得更沉默,反应都迟钝了。
崇文听说了村里的事,他只是叹气,什么也没说。
出师未捷,队长正娃没心情去策划下一个方案,执行下一步计划。“关键,社员们觉悟不够!得把学习抓得更紧一点,这些村民还没有被革命思想武装起来!”正娃自己跟自己说,他恨得咬牙切齿。
找到了根源,他每天组织学习的时间更长了,那些语录,他都细细地解释,然后要求大家背诵,背不过的不给工分!“我就不信他们不开化!”正娃恨恨地想。”
他挺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
崇文心里的难过,不仅是困在劳教工地上身体的苦和累,他更多的是为村民们难过。
那些饿得去冒险偷庄稼而被批斗的村民们,那些赶集卖几个鸡蛋就被抓住批斗和劳改的邻居们,吵架骂街的“泼妇”们也被抓了批斗后送来工地了,使得这个无名小村也不甘落后地有了阶级敌人。
那是多么能吃苦耐劳又坚韧的乡亲啊!他们单纯得像冬日明镜一样的晴空,他们是太饿太穷了,这怎么能是阶级敌人?
抓来这些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们苦,穷,没文化,日子烂得到处是堵不上的窟窿,可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有尊严,有信念,有理想,他们只想吃饱饭,过好日子,这有什么错?
更让崇文想不通的是,小波那可怜的爹也被抓来劳改。
小波爹为了给孩子们多买些玉米皮做口粮,去镇上卖他家那几只瘦骨嶙峋的母鸡,消息不知怎么被村里的民兵蛋子知道了。
崇文真担心小波家会有兄弟姐妹被饿死。
他感到扎心的疼痛,从无奈到绝望。
工地上熟悉的面孔多了,可他们不敢说话聊天,革委会像情报局,公社民兵小分队的那些二杆子们像局里的高级情报员,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这些以前在村子里被人看不起的二杆子,被革命浪潮造就成人物了。
二杆子们当然很高兴世界乱成这个样子,他们尽情地把本事都用在了整自己的左邻右舍甚至亲人们身上。
像潘多拉魔盒被打开,牛鬼蛇神跑出来兴风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