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帮你拿吧!”
他看了看我的脚,然后抬起头,这次说的话比之前长一点了:“我自己可以。”
我没有坚持,看他用手扶着腿,慢慢地走向那座白色的小山。离受伤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年了,看来他也已经适应了身体的变化,现在不用拐杖也可以行走了,只是步伐会比较缓慢,必须很谨慎小心。
他拿了灯,我们又开始放第二盏。
点燃石蜡,等待热气充盈灯内,灯慢慢地浮起、升高,再接着就是第三盏、第四盏,很多很多盏……
他很少说话。
只要他不说话,我也就沉默着。
我们放灯一直放到了午夜,午夜时分,江风没有之前那么大了,放灯也更容易了。我们很快就一盏灯接着一盏灯地放上天去。某个时刻我抬头一看,天空上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竟然有几十盏灯了,就像一颗一颗带着火焰的星辰,以黑丝绒般的天幕为背景,安静地悬浮着。
那一幕太美了,美得如梦似幻。夜幕繁灯,映着沉静远山,浩浩江流,世界有一瞬间的出尘,恍然不似凡俗。我不由得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望着那漫天的浮灯,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姜城远也抬头看上去,大概也像我一样,惊异于浮灯之美,凝望了好一会儿。
我看他的时候,见他还仰着头,轻轻地张了张嘴。虽然声音轻得听不见,但是从口型也能看出来。
他在说:“小芸。”
我们放完所有的孔明灯后,江畔广场已经没有别人了。现在已经是凌晨了。
姜城远走到广场边缘,再往前就是堤坝和石滩了。他慢慢地说:“小芸也许就是从前面的堤坝那儿掉下去的。”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抿着嘴,没出声。
他说完,就拄着拐杖开始朝堤坝走。凹凸不平的石头路,没有路灯,只有江边停着的一艘挖沙船,船上面有两盏大灯,灯光投到堤坝这边,勉强可以照路。
我跟在他后面:“姜城远,别过去了,那边太黑了,当心摔下去。”我说着,一边还掏出手机,用手机光去照他脚下的路。
他朝前走了一段,越过了堤坝,走到了石滩,然后就停了下来,坐在地上。
他身前几米外的地方就是江水了,江水的声音刹那占领了这个黑夜。苍生皆静,唯有滔滔的江流。
那几天恰逢降温,天气很冷,夜里气温还不到十摄氏度,再加上江风呼呼地吹着,我冷得直打哆嗦。
我缩着脖子,把外套的帽子拉起来包着头,手也揣在口袋里不敢拿
出来。
姜城远说:“你回家吧。”
我问:“你打算在这儿坐一整晚?”
他说:“或许吧。”
我说:“那我陪你好了。”
他说:“不用了,我就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拒绝得很干脆,我不想多说话惹他烦,但也没有离开,只是走远了一点,跟他隔开了几米。
我看见一块大石头,就靠着大石头坐了下来,正好也利用石头挡一挡风。
整晚我都没有离开,我也不想离开,不想看到他孤零零的身影衬着茫茫的大江,被冰冷的黑暗吞没。
我想陪着他。
这样的心绪是在他出事以后爆发的,我常常想,这或许是因为我把对舒芸的愧疚投射在他身上了吧?假若他能接纳我,让我为他做点什么,我愿意倾尽全力,因为我已经无法弥补舒芸了,只能弥补他。
然而,这一晚我坐在江边,却忍不住问自己,假如没有舒芸的存在,假如他的失意是出于一个和我无关的理由,我还会不会选择留下来?
答案竟然是肯定的。
我会。
他的黯然,他的颓废,他的心痛,我纷纷感同身受。所以,他笑的时候我想陪着他,他哭的时候我也想陪着他,他陷在黑暗里,我想给他一盏光,他跌进冰冷深渊,我就想给他温暖怀抱。
而那个夜晚,有他的地方,我不离开。我们就那样保持距离沉默地坐着,一直坐到了天亮。
天亮之前,我靠着大石头打了一会儿瞌睡。但是睡得很浅,太冷了,风一吹就醒了,还不停地打喷嚏。
我睁开眼睛,周围却半个人影都没有。
只有灰色的长堤,混浊的江水,雾霭里望不清轮廓的大桥,和对岸绿得发暗的远山。
昨夜与我为邻的那个人呢?
他就那么走了?我陪他挨了一夜的冻,脸上的皮肤好像都要被江风吹裂了,可他就一声不响地走了?
我失望极了,站起来揉了揉自己发麻的腿,慢慢走回广场。广场上零星有一些人,有晨练的,有早起经过的行人,还有打扫路面的环卫工人。我有点不甘心地四处看了看,希望看见姜城远还在,却还是徒劳。
我走到最近的一个公交站,打算坐车回家。电子站牌显示我要乘坐的那一路公交车即将到达本站的时候,我忽然看到有一个人正拄着拐杖,很急地赶过来。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口袋。
我终于看见他了,之前在身体里翻涌着的失望情绪顿时消失了。我没有藏好自己的窃喜和焦急:“姜城远,我还以为你走了呢!”他微微笑了笑,穿透晨雾的几缕阳光在他背后盛开着,他提了提手里的袋子:“我去买东西了。”
“什么东西?”
他把袋子递给我,我打开一看:“豆浆油条?”
他说:“冻了一晚上,吃点暖和的吧?”我忙不迭地点头:“嗯嗯,好啊。”他说:“到那边椅子上坐着吧?”
我捧着那个塑料袋说:“呃,现在太早了,我不习惯这么早吃东西,我带回家,到家再吃吧。”
他大概是看我的表情有点奇怪,狐疑地打量着我说:“嗯,好吧,你的那份你就带回去吧,这里面有两份,你把我那份给我。”
我磨磨蹭蹭地把塑料袋递给他,他从里面提出一个独立的小袋子,伸手一摸,原来豆浆油条都已经凉了。
我见他皱眉头,急忙说:“你买的时候都没有摸一下就让老板给你装袋子里了吧?那老板肯定坑你了,故意给你半冷不热的。”他看了看我,说:“买的时候还热着呢,是我自己腿不方便,能走快一点的话,就不会凉了。”
我笑了笑:“其实这样也没什么,还有一点温度的,这样吃还不会被烫到……啊,说着说着其实我也有点饿了,我们到那边椅子上坐着吃吧?”
姜城远顺手就把他自己那份豆浆油条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说:“算了,改天再请你吃吧。我也回家了,再见。”
“姜城远,这是你说的?”我心里忽然有点着急。
“嗯?”
“改天。”如果你不履行承诺,如果你我之间没有这个改天,我还能用什么借口再见到你?
姜城远只是看似漫不经心地点了个头。我看他越走越远,把心一横又追了上去。“姜城远,你在哪儿坐车?”
他侧头看了看我:“我想走一走,就当散步。”
我说:“反正今天周六不用上班,我陪你走一段吧?”他问:“你不回家休息吗?”我摇头:“最困的时间已经熬过了,现在反而精神了。”
姜城远没再说什么,由着我跟着他走,但他还是几乎不说话,我每次偷偷地看他,都发现他的眉头是皱着的。
我记忆里那个自信满满、磊落明朗的衬衫王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为冷峻、阴郁的男人。
但是,我知道,以前的那个他还在,他只是被乌云盖住了,被迷雾遮住了,但总有一天云会走雾会散,他还会是那个暖如旭阳、淡如清风的姜城远。时光荏苒,那样的姜城远,会一直都在。
我和姜城远的再一次交集,竟然又是因为刘靖初。半个月之后的某一天,我忽然接到姜城远的电话:“苗以瑄,你在f市吗?”我说:“我在,怎么了?”他问:“你现在能赶紧去镜子酒吧吗,我也正赶过去。”他顿了顿又说:“刘靖初在那儿,还有我表姐,说是刘靖初还想拿刀砍人。”
“什么?”我挂了电话就冲出门了,赶到酒吧门口的时候,姜城远也刚到。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
从姜城远嘴里我才知道,几天前,刘靖初在酒店的那份工作没了。而令他失去那份工作的不是别人,正是檀雅。
几天前,檀雅有几个外地朋友正巧住在刘靖初工作的那间酒店,檀雅送朋友回酒店的时候看见了刘靖初,就故意在他上司面前说他犯了事,还在接受管制,于是酒店便以他虚报个人情况以及工作表现不佳为由将他辞退了。
那件事情令刘靖初大为光火,刚才他正好在酒吧遇见檀雅了,就把檀雅堵在了一间包房里。檀雅躲在包房里,把门锁死了,刘靖初就守在门外,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怎么都不走。檀雅只好给姜城远打电话求救,还说刘靖初很疯狂,还想拿刀子砍她,让姜城远一定把我喊上,可能只有我才可以阻止刘靖初。
我想了又想,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你表姐说一定要喊上我?她怎么忽然确定我会帮她,而不会跟刘靖初站在同一阵线再踹她一脚?”
姜城远笃定地说:“你不会。”
我被这三个字说得心里一暖:“你就在外面别进去了,里面交给我吧,我保证他不敢乱来。”
姜城远知道我不想他跟刘靖初有什么冲突,再火上浇油,虽然有点不悦,但他还是答应我,只在酒吧外面等着。
檀雅在电话里告诉姜城远,她在622号包房,我找到622的时候,门外却没有那个被说成喊打喊杀的刘靖初。我心里又再禁不住疑惑了一下,推开622的门一看,房间里竟然有不少人。
有几个穿着亮片紧身衣的妖娆女郎,有几个跷着二郎腿,抽着烟,或者玩着扑克牌的男人。
在场的男人当中,最年轻的一个大概三十来岁,别人都穿着深色的衣服,只有他穿着白色,在人堆里特别显眼。
白衣的男人一看见我,立刻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