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瑄问:“你今天怪怪的,真的没什么?”
刘靖初说:“没有。”他轻轻地松开了以瑄,摸着身旁被风吹得飞起来的常青藤,故意夸张地苦着脸说,“唉,我可能是看它老不开花,所以觉得有点伤感了吧。”
以瑄知道,有些话不说比说了好,点到即止,是为了避免双方都尴尬。她便说:“别贫嘴了,回家吧,你自己路上小心开车。”
刘靖初点头:“嗯。你先走吧。”以前她还住在旧区的时候,他每一次送她回家都会在楼下等她进门,看见她屋里亮了灯他才放心离开。
她笑着说:“怎么,还是要等我进屋,亮了灯你才走啊?”她指了指步道尽头的那栋楼,说,“我家窗口是朝另外一个方向的,你在
这儿也看不到。”她又说,“你放心吧,这个小区的保安很严,我很安全。”
“嗯。”刘靖初虽然又点了点头,但他还是站着没动。
以瑄噘着嘴说:“好吧,那我先走了。”
她刚转身,却脚步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刘靖初啊,我要走了,你别等我了。”
刘靖初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猛然撕裂:“我知道。”
常青藤依旧在晚风里飞舞着,隔在她和他中间,模糊着他的视线,划花了她的背影。
可是,他还站在那里。
她明白他的等待,就像他很清楚她的离开。
然而等待与离开都是他们各自的事情,他还不想说破,但她终于忍不住先温柔地抽了刀。
“刘靖初啊,我要走了,你别等我了。”
“我知道。”
假如深爱欠奉,没有人还能在友情的幌子下继续存活,迟早会有诀别的一天。这个道理,他早就知道。一直以来,他所乞求的只是这一天晚一点,再晚一点到来。他想多陪陪她,陪到她幸福为止。
现在,她的幸福或许终于要来了吧?
整个晚上,他心里暗藏着一重一重的浪潮,其实,不全是因为姜城远的苏醒抑或彼此即将迎来的诀别,而是因为那天他从唐柏楼嘴里听来的那句话。那是一个卑微之人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一句话——
“别说你比不上刘靖初,你就连姜城远都比不上。”
刘靖初怎么都没有想到,以瑄竟然会把自己置于姜城远之上。他为此狂喜过,也狂悲过,直到今天看见她,他最想做的就是抱一抱她,对她说一句谢谢——如果命运让我不能听到你说你爱我,那么至少让我知道你还看重我。谢谢你,阿瑄,你终于还是令我的这些年没有遗憾了。
这年七月的第一天,好几家电视台都在推送着有关牧夫座流星雨的消息。据说这会是近十年来牧夫座流星雨最壮观的一次,而本城今夜天气晴好,又位于最佳观测区域内,所以很容易就会看见流星。
电视里的新闻主播正在热情洋溢地向市民们推荐着城中适合看流星雨的地点,有紫格山观景台、江南汇景公园、昭云禅院,还有科技馆和南门塔。主播每说出一个熟悉的地名,姜城远就会在心中默默跟着重复一遍。
不知道紫格山是不是依旧春有樱花、秋枫成云,不知道昭云禅院的钟声是不是还会吸引很多的白鹭,不知道南门塔横街里养着红头鹦鹉的那间老茶馆还在不在,明知道两年的时间城市的模样应该不会改变太多,但他就是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慨。他想,等他的身体恢复过来了,他一定要把这座城市走遍,去看他以前没有看过的风景,哪怕是一棵老树、一片绿瓦。
护士敲了敲门,推着轮椅进来:“姜城远,带你去做物理治疗了。”
物理治疗室在六楼,姜城远下电梯的时候,另一部电梯正经过六楼,缓缓地升上去。
电梯里面有三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个个都表情凝重、一言不发,另外还有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便是唐舜的表叔。而电梯里唯一的女人就是郁桐的妈妈林晚,这些人都是来看望唐舜的。
但是,说是看望,其实他们的目的并不那么单纯。
这天的唐舜精神还不错,虽然还是不大清醒,但双手能拿得起水杯了,这无疑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而物理治疗室中,姜城远慢慢地松开了扶手,单腿往前迈出一步,险些跌倒,却还是站稳了。
接着他往前走了第二步。
显然,他的身体机能恢复得越来越好了,他的治疗师和病友们都在为他加油,欢呼鼓掌。
同一时刻,在十八楼甜品铺里,也有人开心地鼓掌。因为阿伊、小卓和郁桐的老板刘靖初说晚上要带他们去紫格山看流星雨。
阿伊说要打包隔壁店里的一只卤全鹅还有凉拌猪耳朵,小卓说要带一箱黑啤,郁桐说那再去超市采购一些零食,就当开一个深夜野餐派对,一向嘴硬心软的老板一直点头说好。
傍晚六点的时候,郁桐推着购物车脚步轻快地进了超市。刘靖初跟在她旁边,不断把货架上的各种零食、饮料往购物车里放。一旦她离得远了一点,他就会向她招手:“推车的,跑哪儿去啊?过来过来!”
“哦。”郁桐每次听见刘靖初喊她“推车的”,就忍不住偷偷地笑。
傍晚六点的时候,姜城远回到病房里,又打开了电视机。病房里一定要有人声,他才会觉得现状是真实的,而不是他的梦境,所以这几天就连睡觉的时候他也要把电视机开着。电视里说现在流星雨还没有开始,今晚城里一定会有很多人去看流星雨。那她会不会去呢?她会跟谁去呢?
姜城远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差点睡着的时候,他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了“哗啦”一声打碎玻璃的声音。接着病房外的走廊就热闹了,不断有人跑来跑去,有人大声喊话,喊的什么他没兴趣听,他还是闭目躺着。
而傍晚七点,郁桐他们正跟两大箱零食一起挤在车里,车子刚刚穿过紫格山的盘山隧道。
沿途的车辆真的不少,看来市民们都对这场流星雨充满了热情。
他们到了观景台以后就占领了一个相对还算僻静的地方,把餐布铺开,把食物一一摆上。
刘靖初忽然问:“小卓,你的望远镜呢?”
小卓两手一摊:“什么?老板,不是你带望远镜吗?”
刘靖初追着小卓要踹他,他急忙拉郁桐当挡箭牌。阿伊坐在地上已经开吃了,边吃边说:“你们玩着,我饿了,先吃会儿。”
郁桐也坐过去:“我也饿了。”
小卓往草坪上一倒:“算了,老板现在就算要杀了我,我也得先把我的烤鱿鱼吃了,不然某些人得把我的烤鱿鱼杀得片甲不留了。”
刘靖初随手拿起一瓶矿泉水,一拧开就“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
郁桐的脸忽然红了。
她想说那瓶水是她的,她刚才已经打开喝了一口,但她故意没说,低头又悄悄地笑了起来。
夜晚九点半,流星雨开始了。
即便用肉眼也能观测到的流星开始一颗一颗地划过天空,每出现一颗,就会有很多欢呼声响起,仿佛整片紫格山的山顶都在沸腾。
同样也是夜晚九点半,有人在网上发布了一则消息,称唐为影视公司的董事长唐舜刚刚去世了。
此时,医院里,有人在痛哭;山顶上,有人在欢呼。
流星不多一颗,不少一颗,依着它的轨道来了,然后消失,不留痕迹。
所有的大起大落都和风景无关。
唐舜是因急性脑干出血而死亡的。下午,病房里,表叔慷慨激昂,说宋冉的坠楼至今还没有定论,媒体依旧还在大做文章,令公司声誉受到了严重影响,新剧也遭到网络水军的抹黑和打压,而且对手公司落井下石,趁机在股市攻击“唐为”,令“唐为”股价持续下跌。然而,唐柏楼接任代理董事长以来,面对这一塌糊涂的局面,不仅没有什么作为,还自身难保,态度也很消极。表叔说,唐舜必须重新找人做代理董事长,唐柏楼绝非一个正确的委派对象。
病房里其余的人都在附和表叔,还带着早前搜集好的数据硬塞给唐舜看,大有不说服唐舜就不罢休的架势。这些人都是有备而来的,这个下午,也是林晚等了很久才终于等到的一个下午。
当声浪像潮水似的压下来,众人的一张张脸在唐舜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而还显得狰狞时,唐舜头痛着急,喉咙里就像有火烧似的,想发出声音又发不出。这时,他看了看站在窗边一言不发的林晚。林晚的眼神很空、很冷漠,作壁上观的姿态显而易见。他吃力地指着她:“晚——”
林晚正要靠过去,突然见唐舜颤抖着手按住床头柜,但手滑,身体一斜,人就往地上栽了下去。
唐舜因为受到刺激,情绪激动,突然脑干出血,摔倒的时候又撞伤了头部,导致情况剧烈恶化,最终抢救无效死亡。
可是,这不是林晚想要的结果。她在背后牵线搭桥,煽风点火,甚至栽赃嫁祸,所针对的都是唐柏楼,而不是唐舜。唐舜是她的天,她还没有准备好,她的天怎么就塌了呢?她还没有准备好啊!
这天的林晚哭倒在手术室门口,所有的人都在劝唐太太节哀。
那一刻,她觉得那个称呼好别扭。
后来,那也成了她唯一的一次为唐舜流眼泪。追悼会上她没有再哭,跟遗体告别时她也没有哭,撒骨灰的时候她就更没有哭了。风一吹,骨灰盒里倒出的灰白粉末就散开飘走了,降落到茫茫的江面。她只觉得骨灰盒越来越轻,她因为抱盒而感到酸胀的手臂也没那么不舒服了。
骨灰不埋入地下而是撒入江中,是唐舜生前就提过的。他说,埋入地下太压抑了,他会觉得就连死后都有一个牢笼在困着他。他生前什么都有,只有一样没有,那就是自由。他渴望自由。
利欲、责任、阴谋、猜疑、防备,什么都没有了,随风随水,飘散而去,他终于自由了。
唐舜去世的时候,唐柏楼没在医院,而是在唐家别墅里,正等着喝迅嫂煲的汤,一接到电话就冲出门去了。他赶到医院,见到唐舜的尸体,盯着父亲的脸看了好久,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不一会儿,唐树恒也来了,接着殡仪馆的人也来了。大家各自开车跟在殡仪车后面,跟到殡仪馆。唐柏楼一下车就看见了已经在头侧戴了一朵白花的林晚。他慢慢走过去,在她身边耳语:“刚才在路上,我有个在警察局的朋友打电话给我,他说宋冉的案子彻底结了,确定是由于醉酒而不小心坠楼,跟我、跟‘唐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看这件事明天应该会跟我爸爸的死一起上报纸了,你……是不是很失望?”
林晚僵硬地站着。
唐柏楼又说?:“我不妨告诉你啊,是我逼宋冉跟我合作、自爆丑闻的,可她贪得无厌,想反过来勒索我。我那天是去找她了,我想好好跟她谈谈……”“好好”两个字他故意咬得很重,一听就意味深长。
“谁知道……她那段时间受不了压力。我去的时候,她喝得烂醉,我看着她滑倒扑出阳台……你知道吗?我是可以拉住她的……”唐柏楼说到这里,阴森森一笑,继续说,“但是,我没有。”
林晚还是僵硬地站着。
唐柏楼又说:“你去报警啊!把我跟你说的这些告诉警方,告诉记者也可以……不过阿姨啊,我得跟您说句实话,现在不管您知道我做了什么,都已经太迟了……不信咱们可以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