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点点头,方才来看程知理,却并不追责,反而问了个意外的问题:“周乙这人程大郎知晓吗?”
程知理茫然摊手。
张行于是解释了一遍缘由,乃是早年便凝丹的登州黑道高手,当日上过芒砀山劫纲,现在据说信了真火教,南下去了。
程知理这才醒悟:“这不是周乙,是赵议,他用的母姓假名!表面上粗鲁,其实是半个精细人。”
张行摇摇头,不禁感慨:“登州游侠何其多,何其散乱……而且怎么个个都是精细人呢?”
“没办法。”秦宝幽幽一叹……很明显,来到登州老家后,他话就多起来了。“这地方先是个针对东夷的总管州,是个军州,然后又连着东夷,教人筑基的武馆也多,黑道逃命也都从此处过,三征也都从这里走……游侠自然多,而且不精细或下不去。”
张行点点头,终于再看向那下拜之人:“郑二郎,你是自作主张来刺杀,而是郦子期给你们有说法?”
“是有说法。”被捆缚严密的郑二郎赶紧做答。“大都督说,白娘子被困在东胜……东夷那里,程大郎这里肯定要招兵防卫,我们几人是登州人,又与程大郎相识,过来必然会得用,然后张首席又必然会来登州做接应,便让我们趁机作为,到时候程大郎无地自容,只能倒向东夷……”
“我视尔等为兄弟!”程大郎气急败坏,再度抢在面色不善的马围与白金刚之前开口。“就这般害我?”
郑二郎也有些惭愧,直接低头:“今日也有些顾忌程大哥好意的意思,才那般尴尬。”
程知理还想呵斥,张行却摆手制止:“老程,你不要计较,这事跟你无关,最多是个失察……这是那位大都督来给我打招呼呢!”
程大郎强压不安,便要来问。
孰料,张行反而看向了那几人:“郑二郎,那位大都督是大宗师,又位高权重,还极擅用间,你们在东夷地界地被他拿捏使用也属寻常……所幸今日你们主动收手承认,倒也不是不能做个赦免……去晋北如何?那边正缺人手。”
郑二郎连连在地上叩首,口称愿意,马围和白金刚早已经不耐,前者更是赶紧一挥手,让人将这些刺客带出去了。
人走了,张行方才与几人做解释:“是三娘的事情……郦子期如何会指望这些人杀了我?或者说,能杀我了固然是好,但杀不成也是个说法……他是让我做好准备,千万不要小看这次落龙滩之行。”
“是警告吧?”白金刚蹙额提醒。“警告我们不要带大军过去……省的把避海君招惹出来,到时候不好收拾……路上首席不是说了吗?千金教主提醒的,我们这边出兵,避海君就会动,东夷那边出兵,分山君就会出来。”
“不是。”马围脱口而对。“不是出兵就一定会有真龙阻拦,而是说,若真龙被唤醒,一般而言只会阻拦对面的军队过来,或者相互斗争。”
“真龙这般没有计较吗?”程大郎反而不解。“故事里的真龙,不都是挺聪明的吗?”
“谁知道,也可能就是不聪明,也可能是被至尊下了命令,还有可能是有怨气。”马围干笑道。
“这就差不多了。”程大郎叹了口气。“我们登州这里,其实对这两位真龙也不熟悉,只是因为三征的缘故,这个二十年里忽然跑出来两回,也都有些糊涂。”
“若是这般,千金教主哪来的言之凿凿?”马围明显一愣。
“我仔细看过一征二征的记录。”张行插嘴道。“一征的时候是东夷震恐,上来就请了避海君,然后避海君涨潮,使落龙滩化为浅水,阻断进军,然后大魏这里请出分山君,双龙相争,下方是大宗师、宗师结成军阵在水上作战,宛若神话;二征的时候,是东夷人诱敌深入,待后方杨慎忽然造反,趁大魏退军时方才请出避海君涨潮落火,然后分山君方才出动,再度与之争斗。”
“这么说确实有缘故了,郦子期也似乎有理由来做这个提醒,他是怕我们谁过去,惊动了真龙,到时候闹得不好收场。”秦宝眉头紧锁。“可白总管怎么办?真要把一切都压在她身上吗?”
在场几人表情各异,心思不同……说实话,大家都好像抓住了点什么,也都有点迷糊,然后全都不知道如何权衡利弊。
“当然不能。”张行倒是决心已下。“这件事到了眼下,必然牵扯到分山君、避海君,也会牵扯到东夷与我们……具体利弊,因为情报缺失,委实难以判断,但既然难以判断,咱们也没必要判断,只按照既定计划,去落龙滩接人就是……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弃三娘与诸将士在彼处的。分山避海,也要一起来当。”
话到这里,张行顿了一下,方才开口:“再说了,我既是从落龙滩逃回来的,而且还是从那两位真龙鼻息下逃出来的,便总要往那里走一遭……看着近了,一步步的强盛起来了,但这天底下最强的真龙差距到底有多大,总要看看的。不止是我要看,咱们黜龙帮也得看,因为咱们得事业也迟早会对上这些真龙。”
众人晓得这位首席决心已下,再加上真龙二字委实惊人,便都不再吭声。
倒是秦宝,心中微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当日自家这位三哥从落龙滩转山中逃回来,乃是当面遭了龙厄的。
黜龙帮,黜龙帮,说要剪除暴魏,说要一统天下,说要利天下,说要尽量让人平等,但偏偏用如此生僻的词来定这个帮,不会是因为当日的心魔吧。
众人收敛心神,只去准备物资后勤,迎接后续部队,自然不必多言。
而距此地约莫千里之地,落龙滩的另一边,白有思没有半点阻碍,早已经轻松夺取了龙骨山城。
“总管。”龙骨山上,程名起来到抱着长剑望向戈壁滩发呆的白有思身后,直接认真提醒。“此地地势险要,不得不防……总管可有策略?”
“有。”白有思回过头来,平静做答。“让咱们的登州老人先过,过了以后不着急走,等所有人都过了龙骨山,然后再一起出发……不过过去的人也不能闲着,要传令下去,让他们沿着河去各处滩涂割芦苇,用芦苇立一个营寨。”
“芦苇立营寨?”程名起大为不解。“不怕着火吗?”
“防着点便是。”白有思无奈道。“这边除了垂柳根本没有树木,垂柳又扭曲不成材,只能用芦苇……不要涂泥,稍住几日,走的时候还能拆了做柴草,前面的路可不好走。”
“既是总管吩咐,我照做便是。”程名起打量了一下身前的白三娘,想了想,点头认可,却又再三连问。“不过,前面东夷人果真愿意让路吗?还是要再打一仗?若打仗又该如何?在此地设伏吗?”
“都不好说。”白有思回头看着这位经历过三征的黜龙帮头领笑了笑。“要不要打不好说,但也没几日就要见分晓了,而且我准备马上派第二个使者过去接应咱们的齐王殿下了,至于在哪儿打也不好说……你心里明白,做好准备就是。”
程名起点点头,面不改色走了下去。
秋高气爽,白有思难得机会,继续抱着长剑,挂着罗盘,望着西面戈壁发呆,甚至远眺向了根本看不到的落龙滩。
就这样,两日之后,在白有思视野所向却不能及的地方,落龙滩核心地区南端隘口处,东胜国大将、左亲卫大将军,之前担任过郦子期副帅的高千秋正在自己那座永久性大营的房舍内召见新抵达的使者。
“如此说来,你在釜岭那般作为竟是被胁迫的吗?”听了片刻,高千秋居高临下,冷眼来笑。
“自然如此。”原釜岭关副将刘延寿在地上叩首以对,再抬起头时已经是血污涕泪满面。“高副帅,那种情形,若不从她,必死无疑……你不知道,她杀王将军如杀一只鸡……当时不止是我,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出一声,她说要举杯满饮,我们只能全都举杯满饮。”
“这我倒是信的,这我倒是信的。”高千秋叹了口气。“可你既如此畏她,为何还要临阵反水呢?”
“不是临阵反水,是她自家以为我会服从,还把我当做使者送来。”刘延寿赶紧道。“而我此时若不能立功,求得大都督原谅,我家人如何?难道我要弃了全家去中原吗?我又不是高副帅这般名门出身,整个河北、北地都是同宗。”
高千秋笑了笑:“如此说来,倒是要防着我反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