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戒嗔身上掉落了下来,滚到了一边,眼睁睁看着他还在跟人群厮打,我却什么也帮不上。
住持的声音就在这时飘飘荡荡的传来,隔着寺院高高的围墙,响彻在我们周边的空气里:“戒嗔,莫要徒生嗔念,君王要取子民的性命,我们岂能反抗?为师与几位圣僧的时辰已经到了,自有西方极乐迎接我们,无须伤悲。今日我便将云过寺托付于你,望你好自为之。阿弥陀佛——”
他以内力传音,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力量,虽不见人,闻声犹如置身旷野,听来格外辽阔和浑厚,却在快要念到最后时,渐渐微弱了下去。
“师父——”戒嗔大喊着上前,欲要冲进寺内,那扇门中突然涌出了遮天蔽日的光辉,以不可阻挡的声势将他推出了老远,跌坐在了地上。
佛光瞬间从天而降,将整座云过寺笼罩在了其中。隔着敞开的寺门,寺内发生的一切都依稀可见。圣僧趺坐闭目,缓缓诵念着超度经文,却一点一点的垂下了头。
寺外一时陷入了沉寂,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望着眼前,直到有人宣布了几位圣僧的圆寂,我终于在戒嗔的眸中捕捉到了一丝惊动,那是愤怒的、悲恸的、绝望的目光。
我的心开始忐忑不安,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戒嗔慢慢起身,握紧了手中的棍棒。
我完全可以感受到他此时的心思,可是我多么害怕他真的会以卵击石。看着他一步步的逼近玉千怜,我在心中急切的呼唤着他,希望他能够驻足,回头瞧我一眼,听我一言。
他不是那只狐妖的对手,这里没人是她的对手,聪慧如戒嗔,一定明白这个道理,但他还是义无反顾。怒火在他的心头熊熊燃烧着,燃尽了他的恐惧,他的怯弱,以及他的理智,他要拼死与玉千怜一搏,已不再顾及这条性命。
玉千怜自顾张扬的狂笑,丝毫没把戒嗔放在眼里。道理便是,百年狐妖与凡人,岂能同日而语?
戒嗔手持棍棒,咆哮着冲出,通红的双眼充满了杀气。玉千怜立时腾空跃起,向后错开,霎时飓风席卷,鼓荡着她的衣袂,风中嗷嗷狐鸣,一条丈余长的狐尾从她的身后钻了出去,剧烈的摇摆在半空中。
“狐妖,狐妖——”大军顿时炸开了锅,没头苍蝇似的开始乱跑乱窜。
“狐妖祸乱,我等身为佛门弟子,定不能坐视不理。云过寺众弟子听令,布阵降妖——”戒嗔一声令下,身后弟子立即动身,步伐乱中有序,来回迅速移动,眨眼间便已摆好了降妖阵法。
玉千怜不屑一顾,道:“老秃驴在时,我尚且不惧,如今凭你们几个,也想将我降服?也罢,也罢,我索性就送你们一程——”
我努力的挣脱,试图冲破某一种束缚着我的力量,它将我的意识禁锢在这只小木鱼的身体内,使我只能观望一切的发生,却不能参与其中。而今,戒嗔危在旦夕,我再也无法心安理得的隔岸观火,我再也不能坐视不理的袖手旁观,我平静不了,淡定不了,我必须要做些什么。
佛光从阵法中发出,与此同时,一团红光罩住了玉千怜的身体,与佛光抗衡着。
神与魔,佛与妖,两种力量先是不相上下,势均力敌,玉千怜的一只手却突然穿过红光,接触到了两界边缘。那团红光仿佛被磁铁吸附一般,一时间全部集中到了她的手上,她的手臂开始变长,沿着佛光的来路,慢慢的送掌而出。
佛光中的弟子耗尽了太多元气,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见此一幕,不耐烦道:“狐妖,你在玩什么把戏?”
玉千怜扯了扯嘴角,诡异的笑容浮现在了她的唇边,她慢慢举起了手掌,同时道:“我在给你们这些佛门弟子准备一份礼物,叫什么来着?不如就叫做‘如来神掌’吧!”话音落时,她摊开了手掌,只见一道无比强烈的红光自掌心袭出,冲向了那群和尚。
那一道红光,势如破竹,排山倒海,似是一阵凶猛的波浪,冲散了戒嗔的阵法,阵法中的弟子如同着了魔般,扑倒在了地面,撕心裂肺的哀嚎着,抱头痛哭的挣扎着。
有的人渐变的痴傻起来,疯疯癫癫的大哭大笑;有的人七窍流血,四肢抽搐不断,不一会儿就没了气息;也有人艰难的撑了过去,渐渐恢复了平静,这其中就有戒嗔。
他紧咬牙关,跪直了身子,倾颓的目光扫视着眼前的场景,师兄弟们已是死伤大半,横尸遍地,死相凄惨,血流成河,云过寺前的一方净土,这一刻俨然人间炼狱。
然后,他苍凉的笑出了声来。
“小和尚,你好定性啊,实在招人疼爱。”玉千怜媚笑着,由远及近的飘了过来,“你还要与我继续为敌吗?你以为你杀得了我吗?”她的手触到了戒嗔的脸,纤长的指轻轻的在他脸上弹打着,最后游走到了他的头顶。
“狐妖,你……你想做什么……”戒嗔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急忙抓住了自己的脖颈,“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松开我,松开我——”
玉千怜的脸凑了上去,笑道:“什么都没有啊,是你自己在掐自己的脖子,小和尚,你是要做什么啊?哈哈哈哈——”她的手还停留在戒嗔的头顶,此时此刻,一根根美丽的指头却如一根根毒刺,慢慢的往戒嗔的头颅内陷入。
无名的力量吸附着戒嗔,使他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任由玉千怜将他摆布,却连还击的余力都没有。
我绝对不能失去戒嗔,我绝不容忍任何人伤害他,我奋力的挣脱着,视线一刻也不敢离开他。我多么渴望有谁可以帮我一把,可是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玉千怜的声音再度响起:“小和尚,你说啊,你还要与我为敌吗?我可以放你一马的,只要你肯效忠于我。佛门弟子效忠于一只狐妖,这是一件多么新鲜的事儿啊!你说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戒嗔的脸部痛苦的扭曲着,玉千怜的手指已经陷进去了两个关节,只要她再稍一用力,立刻就能结束戒嗔的性命。
“怎么,难道你不肯效忠于我?你是佛的信徒,可是佛在哪里?都到了这个时候,他怎么不出来救你?我逼死了那几个老秃驴,我杀了你的师兄弟,我想让谁死,谁就得死,就算是佛,又能奈我何?”玉千怜逼问着戒嗔,兴奋的有些疯狂,就连眼中都绽放着奇异的光彩。
“佛不是对你无可奈何,而是他根本不屑于理会你这孽障,你算什么东西——”
“谁,谁在那里?”她警惕的四下环顾,一脸诧异,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我的脸上,“你是谁?”她厉声问我,问得我也一头雾水。
我是谁?她为什么这样问我?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修长的双腿,玲珑的腰身,隆起的胸部,这明明是一个人的身体。我试探着张开了嘴,轻声发出了一个音节,然后我便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辗转百年,遍尝孤独,我终于幻化为人了,我不再是那只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无心木鱼,我有血有肉,会哭会笑,我已经成为了一个真实的存在。上苍见怜,总算让我等到了这一刻,让我可以一步一步的走向戒嗔,走向我的无尘。
我寻觅着戒嗔,而他也在凝视着我,这是我们第一次的目光交汇。腥红的血液自他的唇边流出,惨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让我看得心疼不已。
“玉千怜,马上放开他,有本事就和我来较量——”我向她宣战。
她玩味的打量着我,讥笑道:“三百年的桑树妖,妄想跟我一较高低,看来又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她一把甩开了戒嗔,身姿一晃,只见一道红光闪过,再定睛时,她已到了我的跟前。一掌势夹风劲,欲要劈在我的脸上,我略一提力,擦着她的手边就飞入了空中。
她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口中喃喃道:“以你三百年的道行,怎么可能躲得过我这一掌?”心有不甘,第二掌糅以全部功力聚在了掌心,我看见那道红光愈发强烈,表示这一掌的威力远胜于之前。
我的心中隐隐忧虑,明知道行不及她高深,却还是硬着头皮聚集了一掌,准备迎住她的来袭。
她得意洋洋,在我面前装腔作势的做着攻击的姿势,我只得在心中一遍遍的念叨着“阿弥陀佛”,巴望佛祖显灵,替我挡过这一劫。
“小木鱼,快……快些离开……”戒嗔忽然朝我大喊,这一声发出,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当时便瘫倒了下去。
即便我已不是当初的木鱼之身,即便我已幻化的连我自己都不一定能认出自己,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那是怎样的情意才能有的默契?那是怎样的情分才能有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