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音响彻漫山遍野,仿佛是来自遥远的天际,前往人间指点迷津。被皑皑白雪附着着的大地于是深受我佛教化,忏悔着自己的罪恶,追寻着真正属于它的纯白无暇。
人们的仇恨和邪念,自相残杀和无限欲望,竞相在大地之上轮番上演,乐此不疲,关于人性最丑陋的一面,最污秽的一面,终于在佛祖面前显得卑微渺小,不足挂齿。
我的心史无前例的轻松,平静的迎接着佛光引领。我以为它的力量可以带我远离,或许是重入六道轮回,生生世世千回百转,然却至死不渝;或许是陪伴着佛祖,畅游在独舟泛水的苦海,繁华经眼,万劫噬心,从而悟得大是大非。
可惜我错了,佛光只在我身上渐渐辉煌,全部聚在了我的眉心,我看见眼前始终明亮绚烂,璀璨绮丽,继而有无数往事在我的脑海中翻腾闪现。
头脑犹如一个巨大的漩涡,片段就从漩涡中依次浮出,一个一个的切换。我的思维追不上它们的频率,只觉那些画面似曾相识,记忆还遗留着零星的痕迹。
狂风霎时大作,将雪花席卷在风中不断拍打着每一个人,我听见周围传来了男女的惊呼,和着风声呼啸而过,我急忙撑起身子去看。他们几乎站不稳脚步,稍不留神仿佛就要被吹走似的,于是她们手手相牵,臂臂相挽,牢牢的依偎着彼此,却仍在风里摇摇欲坠。
陌上风扬袖遮着眼睛,双脚已然深陷进了崖顶的山石之中,身体看似巍然不动,而我离得近些,因而看清了他坚挺的腰身原是在苦苦撑着。
风势仿佛是绕着我走开的,它没有袭击我,反而让我全身血脉沸腾,热潮滚滚而来,从脚底涌上了我的头顶,我觉得我有无限神力可以释放,它游走在我的体内,而我却控制不了它。头颅憋涨的似要裂开一般,终于忍不住歇斯底里的仰天长吼。这样的自己,连我自己都陌生。
在那之后,我散架一般的瘫软了下来,一动也不愿动,仿佛耗尽了全部力量。佛光不动声色的远行,将我的眉心红印化为了一道柔和的光,融入到了它其中。我眼睁睁看着,很想将那一道光捕捉在手,可它如同一个顽皮的孩子,灵敏的穿梭过我的指尖,我一点儿触及不到它。
佛光在空中慢慢的散开,又聚合,继而出现了两只金光闪闪的手掌,一只将我托地捧起,一只缓缓靠向了阿野,同样将她托起。就像长辈捧着初生的婴儿,给着呵护和关怀。
漫长的时段里,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天地之间不约而同的沉默,我感觉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再没有繁杂和忧愁,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祥和。
我静静的睁开眼,望着天空,万里无云,湛蓝如洗,犹如一个高高在上的观世者,人间的悲欢哀乐,从未在他心中留下只字片语的痕迹。
陌上风早已远远的退开,错愕的盯着我,小妖们纷纷跑了过来,更是刻意的碰撞着他,将他推得更远了一些,他一言不发,只是任由那些推搡,僵硬的好像是一块木头。
“姐姐,姐姐,你怎样了?”很多声询问在我耳边不间断的响起,头顶是一张张神色慌乱的脸孔,争先恐后的向我靠近。
我难道不应该是死掉了吗?捕妖一族的法器刺进了我的要害,我岂能还有活着的道理?我随手摸了摸胸膛,居然寻不到伤口所在,它居然奇迹般的愈合了,连一丝疤痕都没有,连一丝疼痛的感觉都没有。
我屏气凝神,平复着心情,试着回想刚才发生过的事,我以为那一定是一场梦,可是再度睁开眼来,水儿流着泪的跪在我的面前,泪光迷眼,不断的跟我道歉;妖们一会儿是哭,一会儿是笑,依偎在我的身边不肯散去,生怕我跑掉似的。这一切让我越发肯定,我的记忆并没有出错,原来一切都曾真切的发生过。
我环顾着众人,迷惑的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此一问,并不期望能够得到她们的回答,我想也没有人能够解开我的疑惑。
“桑寻,你竟有佛光护身?”远处,陌上风沉声问。
我的目光越过众妖,觅得了他的所在,山崖的清风从他身上掠过,微微翻卷了他的衣角,裹着风在起伏纷飞,而他迎风伫立,面无表情,只是意味深长的凝望着我。
小锦在耳边惊呼:“姐姐,你眉心的红印怎么不见了?”
我一惊,忙抚了抚额前,那里的突兀果真不在,心中一时颇多惆怅。我什么也没有多说,只应道:“那本就不是我的东西,如今倒真是要走了……”
小锦听得一头雾水,众家姐妹显然也是不明究竟,而我心中甚是清楚。红印乃是无尘的元气化就,带着他的守护而出现,曾经两度活我性命,气力只怕早已耗尽,如今也是功成身退的时刻了。
多少年来,它如影随形,伴我左右,我虽总也寻觅不到无尘转世,但有了它,已觉莫大安慰。而今这一次,我终于将要失去它了……
陌上风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朝着山洞的方向跑了过去,我们紧追其后也一并跟了过去。
如他所料,阿野果真有了微弱气息,正在雪地上吃力的蠕动,两手抓满了冰雪,身下也已融化了不少,而她自己就在雪水的浸泡之中。
陌上风翻动她的身体,使她倚着自己的臂膀坐稳,看得出来他的喜色,犹如雪霁后的晴空,突兀的冰冷一经过去,更能感觉那旭日的明媚。
他喊了几声,阿野却是毫无反应,口中喃喃的念叨着什么,仔细听来,原是在呼唤着陌上风的名字。即便是神志不清的时候,那三个字依然刻印在她的心头,可见这份感情在她心中扎根的有多深。我在感动之余,竟多出了一些不该有的酸楚,触景伤情,索性打算寻个机会从这里逃开,这般想着,脚下便在一点一点的退缩。
一只手从身后抵住了我的腰际,示意的往前轻推着,我回头便看见了水儿明锐的目光,盈盈一笑,道:“姐姐,不该是你离开。”
我一惊,很快就现了冷静,佯装不懂,道:“水儿,你在说些什么啊?”
雪姬也近前,温婉道:“姐姐,你是当局者迷,而我和水儿看得分明。”微微侧目,她与水儿相视一笑,又道:“姐姐与陌上风一战,处处都在避让,姐姐若强说是觉得有愧于他,因而手下留情,咱们也不多做辩驳。只问姐姐一句,当他剑入心脏之时,你可知自己的神情如何?”
我想了想,玩笑道:“不曾留意过,大约是感觉伤口很痛,所以表情一定难看极了。”
雪姬摇了摇头,还未启齿,水儿已接口道:“姐姐当时是哭了,泪水真真切切。你的心确实会痛,然却不是伤口的缘故。”
我抿嘴笑着,不依不饶道:“哦,不是伤口又会是哪里啊,两位妹妹真是让我迷惑了。”
水儿道:“姐姐是心知肚明,却故作糊涂。”
雪姬也道:“或许是,情不自禁,因而浑然不觉吧。”
话至如此,已然说得十分清晰了,我自知再躲藏也不甚爽朗,只好怅然一叹,算做默认不讳。只是我与陌上风,一个是百年桑妖,一个是捕妖一族的后人,本就是天命死敌,更何况,如今他怀中所拥,却是另一个女子。
经年流转,我早已彻悟,感情之事岂是那么简单?相遇不相识,相识不相知,相知不相爱,相爱不相守,种种悲情俯拾即是,渐渐打磨了我的锐气和勇敢,更冷却了我的热情和激情。
我循着陌上风望去,被他眸中的柔情深深灼伤,因那柔情并非为我,而是为着他人。
我低低垂目,偏脸过去,失笑道:“两位妹妹的心思,我岂能不知,只是以后莫要再提了。”顿了顿,吩咐道:“阿野已平安无事,想来他也不会再多做纠缠了,你们随后遣他离去便是,也无须向我回禀了。雪姬妹妹的婚事,才是当务之急。”言罢,就要转身入洞。
“桑寻——”陌上风忽然唤住了我,竟不知他何时走了过来。
我心口一紧,不由得止步,却不看他,冷冷道:“还有什么事吗?”
他不理会我的冷淡,“请你救救阿野吧,她虽是活过来了,却是一直昏睡不醒,只怕长久下去,性命堪忧啊。”
我心一沉,如跌冰谷,极力抑制着悲情,平静道:“她无碍的,但到底是肉身凡体,恢复不了那么快,你大可以放宽心思。”
他这才稍稍松口气,焦灼的目光漾起了柔柔情意。
水儿赶紧道:“姐姐,祸是我闯下的,倘若不能亲眼看着阿野姑娘康复,我心有不安。不如这样,让他们在山上逗留几日,待她情况稳定之后再放他们下山,可好?”说完与雪姬使了一个眼色。
雪姬当即会意,便也附和道:“水儿说的在理,今夜是我大婚,人多倒也热闹一些,姐姐,您就答应我们吧。”她挽起我的手,故作哀求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