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苗长老鹿素的麻衣蒙上了晨曦。
一只斑斓蝴蝶扇动翅膀,蝶翼和花瓣同时颤动,花瓣簌簌坠落,惊动了慵懒的野猫,野猫受惊逃跑,吵醒了肥硕的老狗,老狗一脸谄媚地摇尾乞怜,三苗长老鹿素来了。
三苗长老鹿素胸膛里有一颗熊心,眼眶里嵌着一对老鹰眼珠子。鹿素是个好人,至少苣臣觉得他是。
“去吧。”鹿素柔和地说道,他的身前站着十一个孩子,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十一岁。
苣臣是最大的一个,他们走出三苗之地的时候天边云霞殷红,苣臣没理由地想起了他把刀子捅进野猪喉咙时猪血汩汩这是这般颜色。
蝴蝶的翅膀是一切罪恶的源泉,它随意扇动了一下,晨辉成了暮色。
这十一个孩子,或者说是十一个死士卑微到尘土里,然后又开出一朵秘密的花。
那时候苣臣还小,没捕捉到足够的黄雀,被长老鹿素的儿子鹿恩打断了腿,随意丢在山岭。
他看见有人走了过来,左边脸上写着贫穷,右边脸上写着悲悯。
他又看见了一双大手,右手沾染泥巴,左手托着温暖。
苣臣端着陶碗,陶碗里漂浮着稀薄的粟米,他大口大口地喝,动静很大,苣臣想起了猪喝潲水。
“饱了?”那个声音很温和,苣臣忽然想到了一个词——父亲。
苣臣觉得还喝得下两大碗,他有些腼腆,轻轻点头,表示饱了。
苣臣又喝了三大碗,他低估了自己的饭量。苣臣尽量把头埋进碗里,掩饰他最后的羞耻感。
有一天长老鹿素来了,鹿素和那个温暖的人走进了房子,鹿素推门出来的时候带走了苣臣。
那个温暖的人没有名字,后来有人喊他苗圣,或是苗大人。
苣臣心间微尘绽开了一朵秘密的花,他在离开时特地去向苗拜别,腼腆如当年,说道要让大家都吃饱。”
每一个刺客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绝佳埋伏地点,如同每一只饿狗都可以凭着本能找到屎。
苣臣在沅水泡了三天,渴了喝河水,有些咬沙;饿了掰白菱,很清香。
一只黄雀从头顶掠过,苣臣嚼着白菱,他闻到了白菱黄雀的味道。
鹿素的儿子鹿恩最喜欢白菱黄雀,动辄数十人去捕捉黄雀,至少千只,只取雀舌,恰好一盘。
苣臣从记事起就开始捉黄雀,他没尝过白菱黄雀的滋味。
鹿素是个好人,比苗差了一点,他让苣臣来刺杀熊冉,因为熊冉是个坏人。
好人与坏人,苣臣心里有杆秤,他记得苗和鹿素的粟米粥,也不敢忘记楚人的刀子。
熊冉来了,苣臣有些心虚,他的同伴都死了,苣臣不知道。
沅水褪去了苣臣身上的三苗味道,他一张口满嘴是白菱清香。
比起那几个愚蠢的同伴,苣臣高明许多,可他太虚弱了,熊冉近在咫尺,他却拿不动苗刃。
要死了吗?苣臣不怕死,活着太累他都不怕,还怕死?
楚人的刀子没落下来,苣臣睁眼只有一碗米饭。命运如种子,还没萌芽没人知晓会长成什么样子。苣臣看着种子萌芽,长成了稗子,却结出了谷子,舂了米,便是一碗米饭。
米饭,白花花,软绵绵,让苣臣想起了母亲。他没吃过米饭,看见的次数都不多。
苣臣左脸写着倔强,右脸写着垂涎,最不争气的是肚子,暴露了他的心思。
苣臣腼腆地吃完米饭,一粒一粒,他没见过珍珠,搜集肚里词汇,他想到了苗披着蓑衣,蓑衣上挂着晨露。
米饭和晨露一样,晶莹剔透。
苣臣又泡在沅水里,喝含沙的喝水,吃清香的白菱,终于又等到熊冉,还有苗。
“你还要杀孤?”熊冉觉得这个刺客有些精明,也有些蠢。他懂得蛰伏,懂得伪装,又空着肚子。
苣臣跟着熊冉回到了郢都,他心里微尘开出了一朵秘密的花,熊冉的眼睛开出两朵花,左眼叫衣足,右眼饭饱。
苣臣很腼腆,窘态十足。他就像一只坐井观天的癞蛤蟆蹦出井口,忽然不知所措。又或者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到城里亲戚家做客,踮着脚尖,生怕踩脏了洁白无瑕且光滑剔透的地板,又害怕跌倒。
苣臣本就是只坐井观天的癞蛤蟆,吃得比猪好一些,比狗差一些,现在还不知所措。
苣臣本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比稚子大一些,比大人小一些,现在还有些拘谨。
苣臣本能地想到了苗,他拘谨地站在苗的身后,又随着苗去了大泽。
苗在寻觅野生谷子,苣臣帮不上忙,他就看夫错练枪。
夫错是郢都禁卫军大统领,苣臣还不能理解有多大。他在夜晚的时候左手捻着一只萤火虫,右手拖着一轮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