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茵茵看着中介发声中不断变幻的口型,手臂僵硬,身上一阵热又一阵冷。提到钱分一半的时候她一下子站了起来,纸杯里的茶水溅在桌面。
「你们神经病吧。」她转过头,看向罗浩的眼里汪着泪,「罗浩,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等不到后者的回答,在眼泪落下来之前她夺门而出。屋子里陷入了尴尬的寂静。
中介干咳两声,打圆场子的情绪有点激动啊,也能理解」
「她在学校教书,没怎么遇上过这种事。」罗浩声音干涩,努力回应着话题。
「哦哦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啊,难怪。」中介站起身跟他握手,「不过大哥,您这事真的不能再拖了,跟嫂子好好解释下。其实很正常,我们这里还有为了避税,一家子里面公婆一对,儿子儿媳一对,两对同时离婚,媳妇再跟公公结婚转移房产的。」说着,屋里的两个男人也觉得话题滑稽,忍不住齐声笑起来。
最后中介止住笑,说的,好好劝劝嫂子,多好的机会。」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嘛。」
「不离婚真的就来不及了。」她眨眨眼睛,像是不认识似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工作这些年来第一次出现在她的单位,一早急着赶过来,为的是离婚。
正是课间休息阶段,身边的小学生如同原子一样在他们周围不规则地运动,有一个调皮鬼不小心撞到罗浩的身上,被他不耐烦地轻轻推开。
「我求你了,别闹了行吗?我们去离婚吧,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
陈茵茵咬着嘴唇不说话,十多年的相处,罗浩认识这样的表情,每次她拿定主意的时候都是咬着嘴唇,眼睛看向某处,连呼吸都好像停止了。这个时候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
但他还是忍不住要说,倒数计时的几百万首付款让他食不下咽,坐立不安。他挥舞着手脚,大声给陈茵茵再一次计算着倒挂的差价,说要带她去看那个宽敞的客厅。咬咬牙,也许他们可以还得起月供,这样就可以住进去,真要住在那里,领居的圈层都不一样了,说不定还能和那些局长们套套近乎。实在撑不下去住不了,等房价涨起来时转手卖了也行。
「你想过代价吗?」陈茵茵盯着他的眼睛问。
「假离婚,一张纸,一个手续而已。」
「假结婚也可以?自己的老婆和别人结婚你也能接受?」
「我能接受,因为我知道这也是假的。」罗浩几乎是咬着牙回答。
「我不能接受。」陈茵茵看着他眼神热切,「我们怎么会把自己逼到这一步的?你还记得我们刚毕业那年,住在出租屋的时候吗?」
那个时候,一到快下班时陈茵茵的心就砰砰地跳,出了地铁站口,罗浩高瘦的身影已经在人潮中安静地等她。两个人手牵手往出租屋所在的老小区走,在路过的菜市场时挑一点菜回家做饭,吃完饭再依偎着一起看部电影。一室一厅的「老破小」被他们拾掇得整洁明亮,连换了新窗帘两个人也要开心很久。
「你现在还怀念这个干嘛?难不成我们还一辈子住在出租屋里?」罗浩不耐烦地打断她。中介说得好,夫妻同心,其利断金。陈茵茵这种低物质的女人恋爱时难能可贵,在这个节骨眼上却让他窝火。错过这次,他还有什么机会能赚上几百万?她怎么就不懂过日子的底气来得有多难?
「陈茵茵我告诉你,这个婚必须得离,离定了!」扔下这一句,罗浩转身就走,吼声太大,让周围孩子的喧闹都安静了几秒。
陈茵茵面无表情,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回办公室里继续批改作文。办公室已经有了窃窃私语,听说陈老师要被离婚了,丈夫都气急败坏闹到学校。八卦在身边发酵,她也懒得解释,红笔一条条地在作文本上批注修改,在一篇作文的一句话上停留下来。
「在我看来,时间和阳光一样,都是有重量的,这重量让成熟的果实压弯了树枝,也压弯了老奶奶的背。」
她给这篇作文评了个「优」,一滴眼泪滴在「优」字最后的那个点上。这十年的爱情长跑,五年的婚姻,时间的重量原来已经把一些东西压得变了形。
陈茵茵有时候在想,为什么人在梦里,连最简单的事情都做不了?比如她梦到罗浩收拾行李要去上战场,再也回不来,她想求他不要离开自己,但是却发不出声音;比如她梦到结婚时妈妈在哭,她想伸出手抱抱妈妈,告诉她自己会过得很好,但是她也做不到。
然而阳光一照进现实里,他们又可以去做那么多事情,甚至可以集中在一天全部做完。按照中介的话说把所有的流程都走完。」
这些流程走起来都不难。离婚和结婚登记处在同一大厅的不同窗口。他们去到门口的时候,中介已经帮忙取好号,绕过那些排着队真离婚或假离婚的人,坐下来就直接办理。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她翻也没翻,拿起笔直接签下名字。把结婚证交上去,再收回来时两个人的照片旁盖着醒目的蓝框章,里面有「作废」两个大字。
结婚的流程也不难,离婚手续刚办好,对方就卡着点到了。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年男子,满头白发,眼袋快到垂到脸颊,眼神却和年龄不相符的犀利。对方用犀利的眼神快速从头到脚扫视她,陈茵茵感觉像被蚁虫爬过般刺痛难忍。但她还是忍住了,以为会很快结束。
但其实才刚开始。婚前财产公证签字完,中介搀着老人去隔壁拍照,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嫂子,你也要来一起拍。」
原来是要拍结婚的合照。两个人在一张长椅上坐下,都直视前方,避免眼神接触。摄影师说新人笑一笑,中介立马上前,耳语一番。摄影师没让他们再挤笑容了,镜头里检查一下后说,那靠近一点吧,总得入镜头。
于是老人就往陈茵茵身边靠了靠,一股老年人特有的气味飘了过来。陈茵茵没有看镜头,她死死盯着站在门口的罗浩。五年前他们肩并肩拍结婚照,底下悄悄十指相扣,出了门罗浩就挥着结婚证眉飞色舞了这个,你跑不掉啦。」而现在罗浩只向她瞟了一眼,就心虚地躲过身去假装玩手机。中介往拍照的这一对瞅了瞅,笑着拍拍罗浩的肩膀,给他递了一支烟。
「女方请看镜头。」摄影师的要求把陈茵茵的视线拉回。「咔。」一道白光暂时模糊了眼前的世界,照片定格。
中介特意叫了辆车,拉着一行人又赶往房屋产权交易所。办理房屋过户交易,再拉到银行,转账剩余的房屋款项。罗浩不停称赞,这个中介靠谱,把所有事情安排得行云流水,时间都卡得刚好。中介轻描淡写透露,自己有亲戚在房管局,否则一般人要想加急办理,怎么着也要塞个红包。于是罗浩又讪笑着递烟,给那位老年男子也递上一支,后者摇摇手说不用,早戒了。
备注着「交易金额」的银行短信滴一声进来,所有流程终于走完了。罗浩看着手机,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给自己牌友的微信群里扔了张截图,群里立马炸开了锅,嚷嚷着要他发红包,请吃饭。祝贺和起哄刷满了屏,他像气球一样轻飘飘地快乐着。那鼓气托着他的身体,让他很想喝两杯。
陈茵茵一个人回到了家,坐在沙发里发了会儿呆。房子已经卖掉,这个家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把家里仔仔细细地摩挲了一遍,从厨房里精挑细选的印花瓷砖,到客厅角落里默默开了小黄花的绿植,纹路都很熟悉的木质餐桌,还有当年从出租屋里带过来的窗帘。这个窗帘白纱质地带点金丝线,拉上时会露出纱线编织的镂空的星型,于是白天也有星星在他们家的地板上跳舞。她盯着那些轻盈舞动的星星看,直到夜晚的黑暗溢满房间,把星星淹没时,罗浩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还没睡吗?明天要一早起来,准备租房子和搬家喽。」罗浩兴致高昂,陈茵茵的沉默也丝毫没影响他的心情。洗澡时他哼歌的声音填满了房间,同一个单调的旋律,一遍又一遍。出来后倒在床上,头还没挨上枕头,鼾声已经海浪般响起。
陈茵茵还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犹如海面静止的船。罗浩的手机在黑暗里闪烁几下,像是夜航的浮标。她无声站起来,跟着那点光走过去,划开手机。
牌友的微信群里还继续着饭局的讨论。
「房款到手,老婆不要啦?跟着有钱人跑了怎么办?」有人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