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女生穿着通勤的白衬衫。衬衫没有一丝褶皱,袖口露出纤细的手腕。
她在讲最近的一次谈判,边流利说笑,边辅以手势。讲到关键情节,拳头在空气中有力地握紧、停顿,讲到问题被解决时,手指伸展开,手掌朝上亮出。所有人跟着她的故事也喘了一口气,舒心大笑。
小花也挤出几声笑。
忙碌一天后坐下来,她的背总有挺不直的感觉。她的头发凌乱,衣服也没来得及换,还穿着炒菜时候的旧t恤。她渐渐开始心不在焉。梁鑫轻轻拍她,她才发现对面有人端起了酒杯。
「这杯酒我一定要敬给嫂子。不是我说,这次你升职,得有嫂子的一半功劳,这个家没了她可不行啊。」
小花也赶紧端起酒杯,有点局促地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又有人冒出一句总,你升职完,我们是不是也有机会了?」
「轮不到你,下一个肯定是她。」
梁鑫开玩笑似的指向白衬衫女同事。全桌人跟着笑迎,喝酒吃菜。
小花的酒杯沾到嘴唇又默默放回去,之后连笑容都挤不出来了。
直到晚饭结束,梁鑫偷偷跟她说,老婆大人辛苦了。小花也没有得到丝毫的安慰。
她开始收拾碗筷。一堆锅碗横七竖八泡在水槽里,菜叶、油污和洗洁精的白色泡沫浮在水面上。餐具像刚打过一场海战,等着她一个个捞起,清洗、擦拭、消毒,直到恢复瓷器的白润光泽。
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但厨房里的小花对着水槽发愣。客厅里的谈笑一阵阵飘过来,她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这不对劲。
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一天又一天在她眼前展开。她像一个被困在屋子里的女人,日复一日地重复循环r>
今天被擦掉的污渍明天还会在同一个地方出现,洗干净收起来的锅碗第二天又会出现在同样的水槽,玻璃和地板上的灰尘并没有消失,只是被转移了地方,最终还会偷偷落下
她在这个屋子里,一个人孤单地跟灰尘的地心引力做对抗,用自己的时间和生命去填补物件的磨损。
晚上客人散去时,她半真半假地问梁鑫总,什么时候也给我升个职?」
梁鑫玩着手机月底发奖金,给你买个包。」
「买包干什么?」
「你们女人不都说『包治百病』吗?买个最新款的,背出去给你的姐妹看看你老公对你有多好。」
小花气笑了。
想了想,她把手挡在梁鑫的手机屏幕前,看着他的眼睛说如把买包的钱攒下来,给我付学费吧,我想深造一下,有机会再回职场。」
梁鑫摇摇头,口气不容置疑不是还想再买一套房吗?等首付再攒攒吧。」
「不想再等了,我要一笔钱去读书。」小花清楚,家里的储蓄支付学费其实绰绰有余。
梁鑫皱起眉头怎么了?我每天辛辛苦苦挣钱养家,家里的每一分钱都是我挣来的,不是让你乱花的。」
「我每天在家也没有闲着。」小花说,「那请梁总把我这几年的工资结算一下。」
梁鑫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现在他确定小花是在跟他开玩笑r>
「好啊,那你给我说说,要按多少的每月工资结算?要不要给你缴纳五险一金?」
小花愣在那里,看不下去梁鑫的笑脸,急忙转身。
她回到厨房里继续清洁,把墙壁惊叹号似的油渍一个个擦去,擦到一半,两手撑在台面上,几乎失去力气。
这是一份没有升职,没有五险一金的工作,没有人愿意听她讲怎么对付厕所的那些顽渍,怎么给土豆削皮,怎么在菜市场讨价还价。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每天消磨在屋子里的劳作,换成现金能有多少。
突然,她有一点恨梁鑫,掺杂着嫉妒和不甘的滋味。
她恨他待人接物时候的大方自在、争取利益时的权衡取舍、职场晋升上的老练圆滑。
她也恨自己,为什么让自己陷入这步田地,离开了「梁太太」的身份,她什么也不是,哪里也去不了。
小花知道自己必须得「离开屋子」了ashash前提是她得有一把「钥匙」。
于是在家务的间隙,通常是午休时间,她偷偷开始投出简历。晚上等梁鑫睡下以后,她打开电脑查看邮件消息。
大部分的简历都石沉大海,也有hr跟她坦言不起,我们不招没有工作经验的家庭主妇。」
偶尔也有公司请她去面试。她匆匆赶去,不是公司不靠谱,就是对方要她回家等消息。
终于有一天,她从一家专营儿童读物的图书公司面试出来,天空的云边透出金光。对方需要一位初级校对编辑,如果做得好,还有编辑策划、市场推广的工作机会。
于是她在回家的路上拐了个弯,进到小区旁的家政公司,在那里遇见了杨扬。
「男家政?对不起我不想要男家政。」她刚脱口而出,却感觉似曾相识。
有多少人曾用同样的语气对她说过庭妇女?对不起我们不要家庭妇女。」
于是她想了几秒,改口再考虑一下吧。」
第二天,她收到了图书公司的正式录用通知,「打开房门的钥匙」她已经拿到了一把,现在还需要最后一把。
她拨通了那位男家政的电话。
「你的工资是多少?」她问。
「周一到周五,每天四小时的话,一天是200元,每个月是4400。」
「4400,」她跟着重复了一遍,心想,原来这就是她家务劳动的价值。不,还远不止。她是周一到周日,每天从早到晚,全年无休。
「行,我把地址发给你,明天你来上班吧。」她毫不犹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