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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节 监控之家:「鸡娃」风波

「你,知道我是干嘛的吗?」

借着微醺,刘震向公司年会上的一位年轻女孩发问。

「我一有空就得上电脑。在电脑上监控,监控一个人干活。他哪里做得不对了,我就按语音键喊话,叫他改正。」

「听起来像是一名狱警。」

「不,」刘震苦笑,「我是一个父亲。」

1

右手食指放入读卡槽的瞬间,屏幕亮起微弱的光,照出一张中年男性微微发福的脸。

脸颊弧线已不再锐利,眼神也像被反复磕碰的玻璃球。

下方标注指纹主人的信息,男,42岁。

另有一串员工号110733,证明他是公司招聘入职的第十一万七百三十三名员工。

没错,这就是我。

刘震对自己说,一个十一万分之一的中年男人。

他赶在上班前三分钟完成了打卡,用了三十秒的时间走过监控注视下的走廊,十五秒穿过办公室到达自己的座位,五秒打开电脑主机和显示屏。

点开一个常用的桌面窗口,于是刘震从被监视者变成了监视者。

白色涂料的墙壁中间一扇门半掩,监控画面里是刘震自己的家。准确地说,是刘震儿子刘树的卧室。

被监控对象刘树正伏案读书。十二岁少年的面容,夹在骨骼快速生长的青春期和儿童期婴儿肥的中间地带,带着点无所适从的困惑神情。

黑框眼镜是男孩自己挑选的,价格大抵刘震身上这件穿了快十年的羽绒服。男孩手边,妻子倒好牛奶,热气正慢慢升腾;男孩背后,净化器亮着绿灯,显示屋内空气质量良好。

刘树就像是温室里的一棵植物,长在座位上,魂飘在了半空。

男孩面无表情,手握笔杆在纸上横冲直撞,一看就是在涂鸦。几分钟后,他把笔往桌上一扔,牛奶推到一边,摊开手脚像一只懒洋洋的无骨章鱼,眼睛向上瞪着天花板。

刘震叹了口气,调近摄像头焦距,想仔细瞧瞧刘树究竟在纸上画了些什么,他的儿子却仿佛感知到摄像头另一边的想法,突兀地把脸怼到镜头前来。

镜头前男孩的面孔变形,鼻孔张起,热气似乎要喷到刘震脸上,眼睛也直瞪着刘震,像一只被压下却不甘屈服的斗牛。

这样局促的角度和距离让刘震浑身不自在,他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伸手够鼠标想关闭窗口。

正在那时,一个女声从屏幕里传来。

「刘树!」刘震的妻子晓晓也有监控权限。一早在超市买菜,打开手机监控的她刚看到这一幕在搞什么鬼!」

声音尖利,像是划过玻璃的指甲,刘震座位前的同事听到后身子都震了震。「怎么了?」办公室里响起窃窃私语,有好事者循着声音往刘震电脑这边走来。

「孩子不听话,老婆教训两句。」刘震讪笑着,鼠标在屏幕上四处寻找消声按钮,越急越是一团糟乱。屏幕里的刘树听到母亲的怒斥,赶紧回正端坐,晓晓的唠叨埋怨却如黄梅时节的雨落个没完。

不知好歹、不分轻重、不求上进,语言的冷箭一发发刺在刘树的身上。他抖了抖身子像是要把那些箭抖落,然后他身体里的那只斗牛又回来了。

「不是说好了不再开监控摄像头的吗?」刘树对着镜头咆哮,面孔扭曲。

那边妻子似乎愣了两秒,接着是加倍的责难和争吵。

刘震终于在手忙脚乱中找到静音键,办公室里陷入尴尬的安静,同情和打量的目光穿越工位投到他身上。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再平常不过的早晨。

连同那些目光、地铁味和旧羽绒服漏绒的气味层层包裹住他。

离婚吧。一个声音替他在心里做出决定,保持在生活的正轨上需要费尽力气,放弃日常却只要一个瞬间。

2

岁月无痕这话从道理上就讲不通。四十岁的刘震突然发现,过去的日子都印在白纸黑字上,时间流沙落下,那些纸也像试卷一样一张张发下来。

最开始是大学自习室桌上的留言条,从便签纸上随意撕下还带着毛边,纸面字迹却清秀整齐。

刘震一扭头,正撞上邻桌女生晓晓的偷笑,眼里有星光,马尾辫乖巧。刘震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留言条的毛边,

心里也仿佛被春风吹皱的湖面。几个辗转难眠夜以后,刘震往女生的书里塞了一张正反页都满诉衷肠的信纸,然后又收到对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回信。那些纸张盛满夏日果园的气息,在他偶尔梦回时翩翩起舞。

然后是一张郑重其事的结婚证书,纸张有质感,纸上的红章仿佛守卫,守护着他和晓晓二十八岁的笑容;接着是一张房产证,黑色的方块字和一串阿拉伯数字印在作业本大小的纸上,赋予了他们在市区四环两室一厅不到八十平的家;紧跟着,一张浅蓝色的出生证飘然而至,记录下一个身长50厘米,体重34公斤的刘树,刘震家的户口本上也由此添加了一页。

这些纸都被晓晓仔细收纳进盒子,藏在他们家卧室衣橱的深处,就像是家里的核心机关,或者洞穴深处牢牢扎住的根系,由此一棵树破土而出,又延伸出其他枝桠。

新冒出的枝桠是许多颜色各异,材质低劣的纸张。打印或手写的数字填在暗红、淡黄、灰白的收据和刷卡单上。

产检费、月子中心收据、早教班、入托费、钢琴课、滑轮课、英语班、乐高班,再往后是补课费收据,英语、语文作文、奥数,甚至演讲和思维导图薄且软的一张张纸条,加在一起差不多是房子的首付。

这些枝桠之上的细小枝蔓ashash钢琴的购置维护费、轮滑装备费、乐高材料费,所有兴趣班另有寒暑夏令营、特色班、提高班、冲刺班,以及参赛费。

枝蔓又再分叉,更多细小枝叶不计其数ashash每一次接送的停车费、书本费、活动参与费纸张如雪片般落下,越积越多,压得刘震两鬓已有白发。

刘震觉得没必要,他小时候也常参加奥数比赛,现在还不只是公司的十一万分之一?但晓晓坚持要学。

狮子一生下来就要学狩猎,否则就会饿死;羚羊一生下来就要学着拼命奔跑,否则就要被狮子吃掉。竞争是大自然的法则,没有哪种生物的童年是在吃喝玩乐中度过的。

孩子不坚持是因为不懂事,大人不帮着孩子坚持,那就是不负责任。作为母亲,她想给孩子一生的安全感,为此她终身处在不确定所带来的恐惧之中。

在刘树八岁那年,刘震家房产证纸上的数字从80平变成了50平,位置从市郊变成了老城的学区,银行抵押贷款合同上的负债因此多了一百万,工资条却因为行业前景没落缩短了一截。为了省钱,刘震把家里的车给卖了,每天五点半起床,挤一个半小时的地铁上下班。

「这个班真的有用吗?要不考虑一下再报?」捏着晓晓递过来的一张补习班续费单,刘震又一次想拒绝又底气不足。一小时四百元的一对一提高班已经上了半年,花费数万。

「刚有起色怎么能停?」晓晓瞪着他,仿佛被他的话刺到,「省钱哪里都可以省,学习上该花得花。如果不给他最好的,就是做父母的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