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似乎对于郑大风的答案早有预料,并没有感到失落,问道:“你有没有好一点的剑术秘籍,可以卖?”
郑大风随口问道:“是练气士的仙家剑诀,还是江湖上的武学秘籍?”
陈平安直言不讳道:“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的那座长生桥早就断了,想要练剑,只能练习武学剑谱。”
郑大风也说得直截了当:“最好的武学秘籍,我也能帮你找来,然后以天价卖给你,但是这没啥意思。我劝你别去碰江湖上所谓的绝世秘籍,我郑大风自己就是武道中人,知道这里头的深浅,既然你现在练拳练得够好了,别节外生枝,浪费光阴。”
陈平安吃了颗花生米,想了想,跟这个男人诚恳说道:“谢了。就凭这些话,你欠我那五枚铜钱,不用还了。”
郑大风嘴角抽搐。瞧瞧,这种无趣至极的少年郎,怎么让他郑大风顺眼得起来?!但是男人的眼神深处,晦涩难明。
郑大风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有气无力道:“麻烦你把面皮摘了吧,本来就长得不俊,戴了这么张面皮,越看越糟心。”
陈平安摇头道:“你不是知道我跟苻南华的过节吗?我哪里敢摘下来,光明正大地逛这老龙城内城?天晓得苻家有什么术法可以查看城内动静?如果真有,我这不等于在别人家门口,嚷嚷着快来打死我吗?”
郑大风被逗乐了,笑着泄露天机:“行了,杨老头叮嘱过我,只要你自行破开真气八两符,我就要保证你在老龙城活蹦乱跳。哪怕你一心求死,大摇大摆去苻城大门口显摆,我一样要保证你平平安安离开这座城。”
郑大风突然嘀咕道:“以前没觉得,现在才发现你这小子倒是取了个好名字。”
陈平安将信将疑:“你是山巅境武道宗师,还是上五境练气士?”
郑大风气笑道:“你当第九境武夫和玉璞境练气士,是路边大白菜?你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堆?老龙城再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八境武夫和十境地仙都已经可以横着走了。当然,前提是别惹众怒。只挑衅一家一姓,哪怕是有半仙兵的苻家,也不是没有周旋的余地。那些个元婴境老祖,第十境练气士而已,在这里就已算高高在上的老神仙了。”
郑大风白眼道:“你当这里是咱们骊珠洞天啊?我堂堂一个八境巅峰的武道大宗师,就只能看看门收收钱?十一境的阮邛在继任圣人之前,只能在河边打打铁铸铸剑?大骊国师崔瀺进入骊珠洞天,不一样只能鬼鬼祟祟,以分身示人?”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要我揭下面皮,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
郑大风也是个浑不吝的,惊讶道:“这也能看穿?”
一尊青烟凝聚而成的阴神,出现在两人对面光线阴暗的墙角,冷笑道:“郑大风现在一脑子糨糊,想不明白护道人和传道人到底是什么,就托范家花重金找人算了一卦,卦象为大火之中取得栗,上上大吉。所以他想着让你身陷险境,到时候他大打出手,再由我护送你离开老龙城。在这期间,他说不定能够搞清楚这两个身份,甚至还能顺势破开八境武道瓶颈,刚好符合卦象所言。”
陈平安转头看着脸不红心不跳的郑大风:“五文钱,先欠着,你现在就算想还,我也不会收。”
郑大风道:“五文钱算得了什么,随便你。”
陈平安冷笑道:“郑大风,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杨老头的规矩?先前我故意提了一嘴,之后你说了武学和练剑一事,我看你所说不假,才顺水推舟,把这笔账两清了!如果我没有猜错,当时要我送信之人,是杨老头,要你欠钱之人,也是杨老头吧?现在是不是悔青肠子了?”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站起身,将那个空碟子放在板凳上,对那尊阴神拱手抱拳:“虽然不知道你为何愿意道破真相,可能还是杨老头的意思,但我还是要感谢你!”
阴神点点头。陈平安大步离去。郑大风确实如少年所说,的的确确悔青了肠子。
郑大风冷冷望向那尊极有可能坏了自己大吉卦象的阴神:“是你的意思,还是老头子的意思?你最好说清楚!”
阴神淡然道:“你猜?”
郑大风哈哈一笑,瞬间变得云淡风轻:“你从来不会擅自行事,多半是老头子的意思了。”
阴神讥笑道:“一个八境巅峰的纯粹武夫,神君之徒,竟然跑去相信所谓的卦象,你难道不知道哪怕范家没有动手脚,可那上上大吉,对你郑大风而言,会不会乾坤颠倒,成为货真价实的大凶之兆?”
郑大风神情凝重起来,抬头望向那尊阴神,点头道:“受教了。”
阴神对此不以为然:“既然神君愿意让你独掌一方,那你就别自作聪明,老老实实做事就是了。”
郑大风挥挥手道:“给那少年摆了一道,又给你教训了一通,我烦得很,得离开巷子透口气。”
阴神消失。郑大风突然问道:“孙氏祖宅的异象,是不是陈平安破境引起的?”
阴神的冰凉嗓音从墙角阴影中渗出:“应该是。”
郑大风腋下夹书,拎着板凳和瓜子来到巷口,再次坐在槐树底下乘凉看美人。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普通的威严男子缓缓走来,他身后跟着一名身姿婀娜的年轻女子。
男人走到郑大风身边。年轻女子站在男人身后,对那个坐在板凳上用书扇风的药铺掌柜,她充满了好奇。
男人微笑道:“老龙城孙嘉树的面子,就只值一张遮遮掩掩的面皮。郑掌柜,看得很准。”
郑大风转头瞥了眼男人:“苻畦,你连老龙袍都没有穿,看来不是来下逐客令的。”
男人笑着伸手指了指身后:“我穿不穿老龙袍,在老龙城都无所谓,带着她来,才是真正的诚意所在。”
既是示威,又是示弱。示威是说在老龙城,苻畦不用亲自出手,就能够驱赶你郑大风。示弱则是身为老龙城城主的苻畦,愿意投其所好,带上一名双腿很长的女子,来到郑大掌柜眼前。
郑大风狠狠剐了几眼女子的美腿,这才转过头,继续对着大街来来往往的人流:“苻畦你口气这么大,怎么不一口气把云海吸进肚子里?”
苻畦脸色难看,他伸手握住了悬挂腰间的一枚玉佩,这才脸色和缓下来。
女子战战兢兢,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父亲如此明显的怒意。
郑大风冷笑道:“同样是生意人,你也配跟我比?”
苻畦一笑置之:“既然郑掌柜现在心情不好,那么有些事情,苻畦稍后再提。”
郑大风现在的心情何止是不好,简直就是不好到了极点。
五文钱!就只是市井百姓经常过手的五文钱,却好像是压在他郑大风心头的五座大山!费尽心机,小心应对,好不容易成功骗取那少年亲口答应,不收取这笔账。郑大风其实在少年开口问出那三个问题,以及说出那句看似无心之言的“杨老头从不会欠人”之后,就已经心知肚明,不用奢望泥瓶巷少年跟自己讨要最普通的五文钱了。这个泥瓶巷小兔崽子鬼精鬼精的,不好糊弄!
郑大风气得不行,使劲扇动书籍:“难怪我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家伙,小小年纪,城府极深,哪里像个少年?”
郑大风突然停下埋怨,颓然无力道:“若是寻常少年,哪里活得到今天。”
这个汉子长吁短叹,开始心烦意乱地翻动书籍,书页哗啦啦响动,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给那阴神一语中的,我真是自作聪明?”
翻到了书籍一页,正是《精诚篇》,还是一些个滥大街的典故串在一起,大杂烩,然后末尾再装模作样添上几句大道理。在郑大风这种真正学问深湛的人看来,若是将文章拆分开来,如同这名女子的俊秀眉眼,那名女子的醉人粉腮,其他一名美人的樱桃小嘴,处处是迷人的风景,可一旦胡乱拼凑在一起,反而不美,整体丑得不堪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