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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真

唯一能够媲美的,是在家乡小镇,宁姚双指并拢,抵住眉心,一丝金黄色光亮从眉心渗出,如开天眼,她扬言要斩开骊珠洞天这座天地,差一点就要祭出她的本命飞剑。

所以陈平安决定要练剑,要成为大剑仙。

终有一天,他要在剑气长城的南方城头上,刻字。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收起养剑葫芦,将其别在腰间,其实最近陈平安都不喝酒了。

既然决定练剑,而且已经有了一部《剑术正经》,身后还背着一把老剑仙暂借给他的长气,陈平安便开始认真思量此事,甚至比起当初决定要练一百万拳,还要来得郑重其事。

陈平安站起身,闭上眼睛,绕着桌子缓缓踱步。

剑修用剑,江湖剑客也用剑,但是两者有着天壤之别。

当初牵走毛驴的风雪庙魏晋,其一剑风采,陈平安记忆犹新。

而问鼎一国江湖的梳水国剑圣宋老前辈也好,死在马苦玄手上的彩衣国剑神也罢,无论他们剑术再高,江湖名头再大,还是无法抗衡山上练气士,尤其是剑修。

之前陈平安之所以想要去往俱芦洲历练,就是因为听说俱芦洲的江湖剑客,其剑术造诣,比起宝瓶洲的江湖剑客要更高,高出极多。在那边,剑客如云,哪怕他们是山下的纯粹武夫,一样能够跟练气士掰掰手腕。

要成为剑仙,需要成为剑修;想成为剑修,先要有一座长生桥。旧的修复不成,而且修复了也成就有限,那就搭建一座新的,如何下手?去桐叶洲找那座东海观道观,找一个如今甚至还不知姓名的老道人。老道人既然能够被老剑仙念叨,想来肯定是一位相当了不得的老神仙,他见与不见自己,还两说。

陈平安围着桌子绕了一圈又一圈,有次不知不觉便摘下了养剑葫芦,差点就要喝酒,好在酒香扑鼻,沁人心脾,无形中提醒了陈平安,他赶紧将养剑葫芦别回腰间。

老剑仙的那把长气,到了桐叶洲后,可以为陈平安指出一个大概方向,所以陈平安才选择在桐叶洲中部地带登陆,先确定南北,然后一路追寻。

在陈平安思量桐叶洲之行的细节之时,一对夫妇来到鹳雀客栈,说是要找陈平安,他们与少年是旧识。

倒悬山上,伤人即死,这条规矩很管用,虽然也有诸多高深秘法,可以侥幸瞒天过海,可一经查实,哪怕是百年前的旧案,倒悬山师刀房道人,甚至蛟龙真君,仍会亲自出马,所以倒悬山始终是难得的太平清净之地。

年轻掌柜领着夫妇二人来到陈平安房间的廊道,指了指方向,没有继续跟随。

妇人与他道谢,年轻掌柜笑着说应该的,然后就放心离开,只是在拐角处,年轻掌柜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夫妇二人相貌平平,气质温和,年轻掌柜摇摇头,不再多想。

在陈平安的房间门外,男人埋怨道:“直接在这小子的屋里出现,不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

妇人瞪眼道:“哪能半点礼数不讲,闺女已经是那样的性子了,还有一个你,如果我也是,真当陈平安是泥菩萨啊,谁都能欺负一下?怎么?就因为闺女运气好,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就觉得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了?”

男人气呼呼道:“就你看他最顺眼了!他找了咱们宝贝闺女,运气不更好?要是有祠堂,赶紧烧一百支高香都不为过。”

妇人也是个执拗性子,一听男人说这话,便停下敲门的动作,决定好好跟自己男人掰扯掰扯,省得进了屋子后乱说话,更难收拾。

自己男人糙,不爱讲究这些,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哪能毫不在乎。

男人赶紧认错:“行行行,都听你的。”

妇人狠狠瞪了眼自己男人,后者无奈道:“真知道错啦。”妇人这才轻轻敲门,柔声问道:“陈平安?”

屋内陈平安一下子紧张得无以复加,额头渗出汗水,应声道:“等一下啊,我马上就出来。”

片刻之后,少年打开门,他换了一身衣衫,穿了那件金色法袍,他还脱下了万年不变的草鞋,换上了一双崭新靴子。

先前背着的长气,已经被他搁在桌上,腰间没了养剑葫芦,桌上也没有,竟是被少年给藏了起来。

妇人和男人相视一笑,看来是猜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了。

夫妇二人跨过门槛,陈平安轻轻关上房门,然后问道:“要喝茶吗?”

妇人落座后,笑着摇头,然后指了指一张凳子,说道:“陈平安,你也坐。之前在敬剑阁那边我们夫妇二人遮掩面貌,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倒悬山不是剑气长城,有自己的规矩,希望你能理解。”

陈平安在桌对面正襟危坐,使劲点头,双拳紧握,放在膝盖上。

男人斜眼瞥着拘谨万分的少年,越看越来气,这么不大气,不潇洒,怎么看都配不上自己闺女。结果男人给妇人狠狠踩了一脚,他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一切交由妇人。

在妇人撤去障眼法后,男子也照做,两人露出真容。

女子绝色,男子英俊,大概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才会有宁姚这样动人的女儿。

妇人看似多此一举地介绍自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宁姚的娘亲,他呢,是宁姚她爹。我们两人其实早就已经战死在剑气长城以南,但是我们的残余魂魄被老大剑仙挽留,虽然与剑气长城风俗相悖,可是人都死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一辈子打打杀杀,死了之后为自己‘活’上一次,应该不算过分,毕竟当时宁姚还小……”说到这里,妇人便说不下去了。

男人只好顺着她的言语,接着说下去:“宁姚第一次离家出走,回来之后,我们就知道出了问题——”妇人轻轻咳嗽一声,男人只好改变措辞,“就知道了你。当时其实我们闺女还没想明白,后来她知道你要帮忙送剑到倒悬山,她有事没事的时候,就会等你。”

独自一人,坐在那座斩龙台上,看得男人心里直难受。

男人犹豫了一下,脸色谈不上半点和煦:“你真的能不辜负宁姚吗?你应该知道,宁姚跟寻常女子,很不一样,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陈平安虽然紧张得汗水直流,可仍正色道:“我想过,最坏的结果,是宁姚以后会后悔,会喜欢别的人,如果那个人对她比我对她更好,我就不再见宁姚了。如果宁姚一直喜欢我的话,我会努力,下次见面,我不会再像这次这样,只能成为她的负担。不管她是在北边的城池里,是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还是在更南方的战场上,我都会在她身边,尽我最大的努力,保护她。”

陈平安额头的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赶紧擦拭了一下,继续说道:“两个人相处,刚喜欢一个人时,可能会觉得她所有都好,但是以后在一起了,就要学会喜欢她的不好。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我很小的时候,爹娘也会吵架,但是从来不会当着我的面吵,吵完架之后,我爹也会在院子里闷着,但是第二天,两人就好了。虽然我一直觉得我的爹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但是天底下哪有什么都好的人。我会努力知道什么是对错,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然后把最好的,留给宁姚。”

男人一脸呆滞。话都给你小子说完了,我说啥?还有,你陈平安才多大一人,怎么这些道理你都懂?

妇人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眶,然后柔声笑道:“陈平安,小时候过得很苦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可是他忍着忍着,憋了半天,还是再次皱起了脸,两边嘴角往下压,颤声道:“娘亲走的时候,苦死了,我那会儿年纪太小,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娘亲还是走了。”

上山采药,典当家里的东西,烧饭做菜,挑水,煎药,去神仙坟偷偷祈福,在背篓里放好大一捧野果,大半夜为娘亲掖好被角,问她今天好些了没有……

没有用,都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