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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大道之上

往往一个下午不等练剑完毕,陈平安就已经皮开肉绽,衣衫褴褛。

有时候马致会放缓出剑速度,放过狼狈不堪的陈平安一马,多喝几口酒。桌上那些小菜碟里的酒鬼花生、蒜香花甲、椒盐小杂鱼干、凉拌猪耳朵,足够老人下酒了。但是每次陈平安难得喘口气之后,老人下一次骤然出剑必然雷霆万钧。可能当时老人嘴里还咀嚼着清脆的杂鱼干,陈平安却要被迅猛一剑刺入心脏,飞剑画弧返回,又从后背刺穿陈平安后心,然后老人就会嗤笑道:“若非飞剑化虚,你已经死了两次,就再也尝不到这份椒盐小杂鱼干了。陈平安,哪怕只是为了这份佐酒美食,你也该多努力啊。”

为了保证练剑的延续性,圭脉小院没有晚餐一说,只有宵夜,金粟只需将食盒放在院门口就行。

一般在酉时过后,陈平安就要站着挨打,借助飞剑凉荫在神魂之中的“穿廊过栋”“驰骋驿路”,打熬三魂的厚度和韧性。

老剑修最近已经不再详细解释他的出剑法门,只是小心拿捏分寸,让陈平安细细咀嚼那份苦楚便是。

陈平安对这段时光既喜欢又不喜欢。喜欢是知道这份磨砺对自身的武道修行裨益极大,不喜欢是这总会让他记起在落魄山竹楼中的磨难。好在老剑修出手比较含蓄,比起光脚老人好似天庭神人捶杀凡夫俗子的狠辣手段,要轻松许多。陈平安不但熬得住,而且还能趁此机会,练习六步走桩和《剑术正经》的两个剑招守势——山岳式和披甲式。比起自己修行的文火慢炖,有了老剑修的帮忙,无异于武火大煮,事半功倍。

久而久之,苦中作乐的陈平安琢磨出一件趣事,那就是只要咬牙坚持练习出剑迅猛且繁杂的雪崩式,配合老剑修飞剑淬炼带来的开膛破肚、锥心剁肝之痛,他的出剑就会更快。对于这一剑术攻招的领会,陈平安进展神速,到后来,陈平安每次“握剑”递出雪崩式,连他自己都觉得只要手中真有一把神兵利器,当真就会有几分剑气寒光冲天的气象。

一天练剑完毕,多在戌时和亥时之交。陈平安先去烧水,将药材放入水桶。在水烧开之前,陈平安去院门口拿食盒,一老一少将石桌当作餐桌,吃过宵夜。有时候陈平安伤得比较重,或是一身血迹太过凄惨,就会先去水桶浸泡,沐浴更衣后再吃宵夜。老剑修马致哪怕先行吃过,也会坐在石桌旁等着陈平安,在后者进餐期间,为陈平安讲解今日练剑的得失,如同复盘棋局。马致到底是一名金丹境剑修,眼光独到,而且比起落魄山竹楼的崔姓老人,马致更愿意仔仔细细说清楚一件事情。陈平安所有疑问,大多能够在马致的讲解中得到答案。

收拾完食盒,陈平安就会继续练习撼山拳谱的走桩。哪怕再过十年百年,不管到时候自己的境界到了何种高度,陈平安可能都不会落下这个堪称武道最入门的粗陋拳架。

子时过半,陈平安就会回到屋子睡觉。

几乎每天就是这样循环往复,不知不觉之中,桂花岛渡船已经日出日落三十多次,海上九景也已悄然过去三景。

又过去一旬,桂花岛渡船到了航线上的海上第四景,老剑修建议陈平安可以停下修行,去祖宗桂树那边赏景。

既然老人都这么讲了,陈平安就照做。拂晓时分,陈平安来到人头攒动的桂花岛山顶,举目远眺,看到一处巨大的豁口,豁口两侧是山势由高到低、依次下降的两座岛屿上的山脉,山峰之上,一座座建筑鳞次栉比,依山而建,云雾缭绕。

这处景象之奇,不在岛上那座孤悬海外、与世隔绝的仙家门派,而在于桂花岛渡船途经的两座对峙的悬崖峭壁。两侧峭壁之巅,各有一尊高达百丈的金身神像耸立,巍峨非凡,而且神像经历过无数年的光阴和流水冲刷,依然金光灿烂,哪怕是练气士都要望之生畏。

传闻那两尊神像雕塑的金身正神,一位曾是镇守南天门的神将,一位曾是掌管天下大渎水运的神祇,是天上诸多雨师的正神第一尊,名义上掌管着世间所有真龙的行云布雨。天门神将拄剑于身前,双手叠放抵住剑柄,好似正在俯瞰人间。那尊雨师神祇,面容模糊,云遮雾绕,分不出性别,其身上有不知由何种材质铸造的五彩飘带,萦绕身躯四周,缓缓飘荡,活灵活现,衬托得那尊金身消散不知多少万年的神祇,仿佛犹在人间施展神威,掌管着整个南方水运的流转。

陈平安挑了山顶一处栏杆内的长凳,盘腿而坐,面朝两尊神像,缓缓喝酒。

身边练气士交谈时所用言语,多是俱芦洲和桐叶洲的雅言,偶尔夹杂一些老龙城方言,陈平安自然都听不懂。好在不远处有一个桂花岛范家练气士,少女模样,却不是桂花小娘的装束,她嗓音清脆,应该是专门为乘客讲解此处海景的奇异所在。她以宝瓶洲雅言阐述“两神对峙”景象,说了两尊神像的渊源,还顺带说了那个仙家门派的悠久历史。有人询问为何桂花岛渡船不在岛屿靠岸,那名范家练气士便笑着解释,虽然渡船能够从中穿过,但是这个门派却从不接纳任何一艘渡船登陆,若有人胆敢擅自登陆,轻则被当场驱逐出境,重则被囚禁在岛上,历史上甚至还有过擅自登陆者被那个仙门直接斩杀的惨剧。最后少女练气士跟山顶众人笑着说,半旬之后的下一处景象尤为壮观,不可错过。

在桂花岛渡船缓缓驶过峭壁之间时,突然有一只绣球模样的物件急坠直下,掠向山顶赏景的某个年轻人。那人下意识伸手握住那只绣球,痴痴抬头,不知为何那个仙门要如此行事。

那个范氏少女练气士一脸震惊,然后火急火燎地喊道:“公子,听我们桂花岛老前辈说,这是那个仙门中的女子在招婿,独独相中了你。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天大机遇!公子你若是尚未娶妻,一定要答应下来,哪怕已经……总之,只有这个仙门的嫡传仙子,才能够向途经的渡船抛下绣球。这等福缘,实在是不容错过,公子一定要谨慎对待……”

年轻练气士手握绣球,抬头望向峭壁某处,他正在经历一场心湖之间的问答。然后年轻男人好像通过了考验,以一根彩带裹成的绣球蓦然舒展开来,彩带一头系住了男子手腕,另外一头飞掠向山巅,就这样带着男子飘向了山顶一座位于神像脚下的彩楼。彩楼之中,有名国色天香的女子,脸颊绯红,手中攥紧那根彩带的一头,身边有数名气度不凡、仙师之姿的妇人,面带微笑,似乎在祝福这对天作之合的神仙美眷。

陈平安望着那个年轻男子的一步登天,既没有羡慕嫉妒,也没有感慨唏嘘这份世间奇遇,只是有点恍惚。那个年轻男子方才就站在十数步开外,当范家练气士说到“公子你若是尚未娶妻”的时候,男子明显神色微变,多半是福缘临头,便果断舍弃了家中糟糠之妻。

陈平安仰头瞥了眼彩楼方向,觉得那个抛出绣球的神仙女子修为可能很高,可眼神真的不太好。

回到圭脉小院,老剑修哈哈大笑,喝着酒就着小菜:“没想到还真有绣球抛下,只可惜不是你小子。可惜,太可惜了!要知道山顶彩楼抛下绣球的光景,说是百年一遇,半点也不过分,只可惜你小子没这份艳遇福分……”

陈平安嗤之以鼻,老人收敛神色,轻声道:“桂花岛十景,其实都蕴藏着大大小小的机缘。当然,这些机缘可遇不可求,只能看命。就像这海外仙岛的彩楼绣球,谁能想到一个洞府境的山泽野修,修道资质平平,反而成了最终的幸运儿?”

老人正色道:“若说其余九景,哪怕是去碰碰运气的念头都没有,也没关系,唯独接下来这一景象,必须亲身去桂花岛山脚走一趟,距离渡船外的海水越近越好。因为这份机缘,万一真给谁碰上了,那就是金丹境、元婴境也要艳羡不已的一份洪福。”

陈平安无奈道:“碰运气这种事情,我就不去了,还是在院子里练剑比较实在。”

老剑修瞪眼道:“去,必须去,哪怕是万中无一的渺茫机会,你小子也要去凑个热闹。修行路上,是不该奢望事事顺遂,可总该有点念想才行。你跑一趟,既能欣赏奇景,还能碰碰运气,便是没有撞上大运,又少了你什么?你这小子!切记,‘万一’二字,既是练气士最怕的,也是练气士最梦寐以求的。”

陈平安小心翼翼地道:“马先生,我不是练气士,是纯粹武夫。”

老剑修一拍额头,起身道:“气煞老夫!这两天你自个儿练剑,我需要四处走走,散散心,成天对着你这么个闷葫芦,忒没意思。”

之后两天,老剑修果然没有露面,陈平安便自己练剑。再之后,老人只是风尘仆仆地返回圭脉小院,见了陈平安一面,说陈平安练得不错,继续努力便是,然后就又消失不见。陈平安只当老人自己有应酬,并不奇怪。

然后就到了桂花岛渡船跨洲航线的海上第五景——蛟龙沟。

因为老人又提醒了陈平安一次,陈平安就先跟金粟打了一声招呼。当天正午时分,金粟来到小院门口,提醒陈平安可以下山观景了。因为是范氏桂客,桂宫有专门的僻静道路下山,路上客人稀少。陈平安和金粟并肩走在路上,桂花小娘为陈平安解释那条蛟龙沟的由来。

那条海沟之中,栖息着数目众多的蛟龙之属,多是血统杂乱的蛟龙后裔,而它们当中一部分名副其实的水蛟,会凭借本能,去往大洲的上空翻云覆雨。水蛟一次往返,不知道要御风多少万里,等到返回巢穴,已是筋疲力尽,而且经常有蛟龙没有接到上边神祇的旨意,就擅自施展神通,降下雨露,往往容易泛滥成灾,所以它们经常会沦为世人眼中的“恶蛟”,被当地练气士疯狂追杀。练气士之所以捕杀蛟龙,既是替天行道、为民伸张正义,也为蛟龙那一身价值连城的先天至宝。

陈平安听得一惊一乍,赶紧加快脚步,去往桂花岛山脚。他出身于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陨落的骊珠洞天,当然一定要亲眼看看蛟龙之属的真正模样,看看蛟龙沟里的那些灵物,算不算是真龙的徒子徒孙?

陈平安很快就来到山脚。渡口处停泊着一艘艘小舟,舟子皆是经常在蛟龙沟上摆渡的范家练气士。桂花岛渡船保证乘客泛舟游历海沟时,只要不大声喧哗,不擅自运用神通惊扰水底蛟龙,绝不会有任何意外。即便有危险发生,桂花岛渡船上的金丹境修士也会第一时间出手相救。

桂客登船,无须掏钱。其实哪怕需要支付小雪钱,陈平安也会掏这个腰包。他和金粟一起登上了一艘小舟,撑船的舟子是一名老者。陈平安发现老人手中丈余长度的竹篙,篆刻有一连串的符箓,其中四个好似蚯蚓的古体字,有点类似《丹书真迹》上记载的“作甚务甚”。符箓名为“斩锁符”,品秩极高,而且此符末尾文字显示一旦成符,符纸自会渗出斑斑血迹,画符之人无须担心,此乃符箓大成之彰显。

陈平安询问金粟,竹篙上的符箓名称。她一脸茫然,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便去问舟子。老人笑道:“这可真说不明白喽。自范家航线通航第一天起,竹篙上好像就有这些丹字符文了。我师父将小舟和竹篙一并传到我手里的时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咱们桂花岛只说这是打龙篙,能够吓退水底蛟龙。其实我们这些舟子自己都不信,咱们啊,还是更信这个……”老人从脚边口袋抓起一堆由雪白银箔折叠而成的纸人纸马,“若是遇上蛟龙在船底下游弋,只要抓起一把这些东西丢入水底,它们就会很快散去,百试百灵。没办法,若是绕过蛟龙沟,咱们这条航线就要多出二十多万里。不过好在蛟龙沟瞧着吓人,可其实数百年来,咱们桂花岛渡船跟那些蛟龙一直相安无事,所以公子无须担心。”舟子哈哈大笑,明显是个耿直老汉:“话说回来,真要出了事情,那就真是灭顶之灾,别说是咱们这艘小船,恐怕整个桂花岛渡船也不用奢望逃出生天。那么多蛟龙之属,若是一起兴风作浪,何等可怕?要我说啊,哪怕是元婴境的剑仙,如果真敢在此出剑,惹来蛟龙反扑,一样难逃一劫。”

金粟脸色不悦,埋怨道:“客人就在船上,你说这晦气话作甚?”

撑船老汉汗颜道:“不说了,不说了,公子坐好,咱们这就去欣赏蛟龙沟的水中奇景,保证平平安安的……”

蛟龙沟,是一处海水清澈见底的古怪深壑,宽达十余里,长达数千里,下边盘踞潜伏着一条条海中蛟龙之属。这些蛟龙之属色彩不一,身躯蜿蜒,大小不一,有细如水盆,有粗如井口,水底之下,鳞甲熠熠,让人悚然不敢言语,唯恐惊扰到那些蛟龙,惹来杀身之祸。

舟子突然伸手指向空中某处:“公子你瞧,那就是一条布雨归来的疲龙。哟,好像还受了不轻的伤,多半是给婆娑洲的练气士当作了箭靶子,追剿了很长一段路程。可不是每条水蛟都有这般运气活着回来的,一些个死于归途的蛟龙尸体,往往成为跨洲渡船的意外收获。只是咱们桂花岛厚道,遇上漂浮海面的水蛟尸体,不会打捞上岸,反而拖曳在桂花岛礁石上,一路送到这蛟龙沟……”

陈平安和金粟顺着老汉手指方向,看到一条庞然大物从云海之中坠下,摔入远处大海之中,溅起巨大水花。所幸疲龙坠落之地距离桂花岛渡船有十数里远,对于泛海小舟没有什么影响,只是小舟左右摇晃的幅度稍大些而已。

小舟就在桂花岛渡船两侧缓缓向前航行,不会离桂花岛太远,最多两三里。海水清澈,一艘艘小舟如同御风悬停于空中的一把把飞剑,而水底深处,许多正在酣眠或是嬉戏的蛟龙之属,如同蜿蜒盘踞在起伏的山脉之上,让人浑然忘却当下是航行于海面之上。

陈平安突然眉头紧皱,伸手握住身后剑匣中的一把剑,沉声问道:“这蛟龙之属,算不算山泽精怪之一?”

舟子只当是少年见识不多,此刻小舟离开桂花岛已经有两里路之远,即将到达蛟龙沟的最深处,低头望去深不见底,少年便有了几分惧意。舟子笑道:“若是远古时代,这蛟龙之属还算天地之间的天潢贵胄呢,不过如今嘛,时过境迁,公子所说不差,这些家伙,就只能算是精怪之一喽。公子莫怕,桂花岛是此地的熟客。根据咱们范家的家谱记载,先祖还曾亲眼见到两名元婴境练气士大战于此,两位神仙脚下的蛟龙沟虽蛟龙蠢蠢欲动,可到最后都没有一条水蛟跃出水面。所以说那些不可大声喧哗的规矩,其实是咱们故意吓唬寻常客人的,公子既然悬挂桂客木牌,老汉我也就不故弄玄虚了……”

金粟没好气地瞪了眼舟子,这些范氏家族内幕,岂能轻易道破天机。

老汉缩了缩脖子,继续撑起竹篙,老实划船。他时不时往水底抛下一把雪白的银箔折纸,除了纸人纸马,其中还有折叠精妙的纸质的高楼和车辆。

老人突然瞪大眼睛,望向前方一处:“不好!有人故意陷害我桂花岛!”

桂姨几乎同时从山巅桂宫一掠来到这艘小舟,与舟子老汉一起望向最前边的一艘小船,怒道:“有人拿出了一只龙王篓,私自捕捉一条在浅水嬉闹的小水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