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肥一脸恍然,微笑道:“谢了。”
第二道光柱落在人间,周肥比刘宗滞留时间更久,身影模糊,还有闲情逸致对黄庭挥手作别。
小道童笑眯眯望向皱眉不语的太平山道姑:“是不是很忧心自己的处境?”
黄庭冷笑道:“你回去告诉我祖师,不用花钱,最多十年,隋右边做不到的,我做得到,到时候就是我破境之时,我要以肉身飞升,返回浩然天下。”
小道童笑容玩味,脚尖一点,背着那么大一个金黄葫芦,开始悬空“飞升”,没有光柱傍身,歪歪扭扭,好似狗刨一般,缓缓向天幕游去……黄庭瞥了一眼就不愿再看那幅画面。这种幼稚勾当,也就那个小兔崽子做得出来。
南苑国京城内,枯瘦小女孩卖了书籍,买了两件衣裳,用剩余铜钱点了一大桌子只会在梦中出现的美食,狼吞虎咽,生怕吃慢了吃大亏。她坐在椅子上,需要高高抬起屁股才能夹到桌对面的美味菜肴,她满脸油腻,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幸福过。
曹晴朗被一队官兵带去了衙门,大堂外边铺着四条草席,盖着四张白布。孩子痴痴呆呆蹲在那里,一言不发。
一座桥下,臂圣程元山还在苦苦等候,等着震天响的第二次鼓声。
有个寒族书生听说不远处死了人后,被好友强拉着跑去凑热闹。那里早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书生只听说是个漂亮女子,他想着等到她回来后,一定要跟她说一说这桩惨剧,最重要的是要她少出门,如今两人拮据一些不打紧的,不用她串门走亲戚,跟人借钱为他购买书籍。
一路飞掠,回到了那条大街,拐入小巷后,陈平安脚步沉重。
入城之时,哪怕城头上站着那么多宗师,陈平安仍然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敌之姿,穿白衣、悬酒壶、持长剑,潇洒而过。可是此时此刻,面对一座不过贴了廉价春联的市井宅院,陈平安几次抬手又都落下,没有敲门。
陈平安并不知道,老道人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老道人要“知道”两件事:你陈平安如何认识自己,又会如何看待人间。
终于,陈平安推门而入。宅子里没有人,没了絮叨埋怨的老妪,自然就没了她的骂天骂地,刀子嘴臭豆腐心;没了看似纯朴憨厚却会偷书的妇人,她望向自己儿子的眼神永远充满了骄傲;没了臭棋篓子老翁,也没了背着包袱去碰运气的汉子,他每次大清早出门之前都会蹑手蹑脚,估计是怕吵到要去学塾读书的儿子。
陈平安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回到自己屋子,将长气剑放回桌上的剑鞘,发现桌上的书已经不见。陈平安蹲在地上,伸出手掌贴在地面,闭上眼睛,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飞剑十五嗖一下飞出养剑葫,贴着地面疾速飞旋,最后剑尖朝地,指向一处,陈平安立即用双手刨开地面。以他当下的武道境界,五指都可以削铁如泥了。
大街上跟种秋一战,跻身五境,之后又与丁婴一战。这两块磨刀石用来砥砺武道,比起在桂花岛与老金丹剑修的切磋,无论是体魄还是心性都要强出太多。尤其是与丁婴从城头转战牯牛山,这种涉及武学大道根本以及“天下”武运的生死之战,哪怕以落魄山竹楼的崔姓老人眼光来看,也会赞赏有加,要说一句“八、九境的纯粹武夫都未必能够打出那种气势”。
片刻之后,挖出一个将近等人高的大坑,陈平安双手捧起奄奄一息的莲花小人儿,跃出大坑,将他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先脱了身上那件法袍金醴裹成一团,像是个小草窝似的,把小东西放在法袍之中,之后赶紧从方寸物里头拿出一枚谷雨钱。比起灵气淡薄的小雪钱及以手触摸依稀可以感觉到灵气如水流转的小暑钱,谷雨钱蕴含的灵气最盛,如冰冻结。陈平安将这枚山上神仙钱币攥在手心猛然一握,之后微微松开,将粉末撒在莲花小人儿身上。至于这枚谷雨钱能够在仙家店铺购买多少古怪精魅,多少在王侯之家、富贵门庭都难得一见的精灵,陈平安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不是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窑工学徒,所以一清二楚。如今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越来越多,骊珠洞天,大骊王朝,东宝瓶洲,剑气长城,桐叶洲,藕花福地。
陈平安仔细观察着莲花小人儿,灵气如泉水流淌全身,就像缓慢渗入一块干裂的旱田,这让他微微放下心来:只要还能汲取灵气,就说明可以挽回。他伸出拇指,轻柔摩挲着小家伙的素洁额头。
安顿好莲花小人儿,将坑重新填好,陈平安走出屋子,坐在檐下的一条小板凳上,摘了酒葫芦,摇摇晃晃,也不喝酒。
脱去法袍金醴后,陈平安浑身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跟丁婴拼死一战可谓伤透了,正因为如此,才会被那么多灵气如海水倒灌,大量涌入陈平安的各大气府窍穴。此时那些灵气盘踞在一座座洞府内,像是一股股藩镇割据势力。因为不涉及之前一口武夫纯粹真气的行走路径,这些个气府城池像是关外之地,形成了“藩镇”各自偏居一隅的格局,多却零散,并未勾连在一起,所以不成气候。陈平安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是暂时实在是没办法去解决。当务之急,是如何搭建好长生桥,以及离开这里。
观道观竟然不是真正的道观,而是老道人行走于人间何处,道观就在何处,这让陈平安哭笑不得。剑气长城上那位结茅修行的老大剑仙为何不早早提上一嘴?
不过回头想一想,当初进了南苑国京城,成天无头苍蝇般乱撞,心烦意乱之后,干脆静下心来随便游逛,是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见过了市井百态,看似游手好闲,但是让陈平安想起了早年的学徒生涯。在龙窑挣到的钱不足以让人大手大脚,但已经能够养活自己,不至于饿死,所以陈平安在实现温饱以后,每次跟随姚老头进山采土大概就是这般心情,哪怕风餐露宿,山路难行,每天都精疲力竭,可他心不累,倒头就能睡。然而自陈平安第一次离开龙泉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大隋求学,到莫名其妙闯入这里,睡过几个安稳觉?
陈平安隔三岔五就会起身去屋内看看莲花小人儿的情况,发现虽然进展缓慢,却是在朝好的方向一点一点痊愈,这才彻底放下心。那些近在咫尺的生离死别,哪里是借酒浇愁可以摆平的,一个人总有酒醒的时候。
屋内可以放下心了,可是屋外呢?陈平安弯腰坐在小板凳上,等着曹晴朗回家。
从今往后,这条无名小巷的宅子,跟当年泥瓶巷的那栋小宅子没什么两样了。
陈平安站起身。暮色里,一个孩子走在小巷中。院门没关,他看到陈平安后,神色木然地低下头,默然且漠然地走入自己的屋子。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坐回板凳,一直坐到了深夜。
大暑时节,哪怕到了夜里,微风拂面,还是算不得如何清凉。其间陈平安去探望莲花小人儿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一把做工粗劣的蒲草团扇,就拿着走出屋子。
后半夜,遥遥传来更夫的敲更声。曹晴朗走出屋子,拎着小板凳坐在陈平安旁边。陈平安递过蒲扇,曹晴朗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去了。
沉默片刻,陈平安轻声道:“对不起啊。”
从头到尾,曹晴朗没有说什么,没有怪陈平安,也没有说不怪,只是低头呜咽。
第二天曹晴朗很晚起床,也没有了晨读的琅琅声,陈平安便去了学塾,想要帮他打声招呼,结果一路上行人寥寥,到了学塾,发现大门紧闭,连教书先生的面都没有见到。不过陈平安发现没有一个南苑国谍子出现在附近,想来应该是国师种秋的意思。
之后两天,不断有人家偷偷摸摸搬离这附近,状元巷的青楼酒肆一夜之间就清静了下来,门可罗雀。
这天黄昏,陈平安拎了张板凳坐在街巷拐角处。若是以往,这边的棋摊子上会有两个臭棋篓子厮杀得天昏地暗,旁边无数个臭棋篓子在支昏招。
大街还是沟壑纵横,断壁残垣,不堪入目。陈平安站起身,原来是种秋来了。
两人沿着大街散步,种秋满脸疲倦,微笑道:“京师这一块坊市已经暗中戒严了,各路小道消息也被控制了下来。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对你很好奇,想要见你,被我劝阻了。不过你要是愿意的话,随时可以进宫,或是去我住处散散心。”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
种秋一袭青衫,双鬓微白,短短数日,竟是有了几分沧桑老态,可见这位国师当下心情并不轻松。他继续道:“俞真意在牯牛山遗址上搭建了一座小茅屋,要在那边潜心修行。陛下提出要求,除非是俞真意将湖山派迁入南苑国境内,否则就要动用武力驱逐,俞真意不予理会。我希望陛下能够再等等,但是陛下没有同意,已经调动兵马,很快就会有万余精锐围住牯牛山一带。”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那个镜心斋樊莞尔呢?”
种秋先将樊莞尔的大略生平说给陈平安,然后无奈道:“我猜陛下应该是私下见了她,才有此决心和举措,想着只要有她压阵,加上滞留京师的北晋大将军唐铁意,当然,还要加上我种秋,形势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说到这里,种秋站在一处沟壑边缘,正是当时陈平安以顶峰拳架“校大龙”御风而过,一拳将他击飞的位置,笑了笑,“陛下多次拿话试探我,询问你的心性和来历,我既不好欺骗陛下,也不好将你扯入这些俗世恩怨,只说你既不会扶持南苑国,但也不会帮着俞真意。闲云野鹤,只在云深处,是不会与鸡犬为伍的,更不会与它们争食。”
陈平安抱拳致谢,种秋摆摆手:“换成是我,只会比你更加心烦。”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种秋想起一事:“你住处那户人家的惨事是我亲自处理的,朝廷抓了不少魔教余孽,可以确定,当时是丁婴下令让人行凶,大概是为了让春潮宫的簪花郎周仕与你早早交手,没办法置身事外,以便水到渠成地扯出陆舫以及周肥。而且通过曹晴朗在衙门的口供,得知丁婴之所以如此与你关系不大,是因为丁婴误认为曹晴朗与镜心斋童青青有关。”
陈平安嗯了一声,突然问道:“这里到底是哪里?”
种秋愣了一下,满脸疑惑。
陈平安指了指身后的长气,解释道:“我是背着这把剑误打误撞进来的,兜兜转转找了很久,都不知道自己早就身在其中。”
种秋笑着介绍了一些关于藕花福地和谪仙人的历史,陈平安这才了然。
老道人当时话只说了一半。观道观的确不存在,但其实可以说整块藕花福地就是他的“观道之地”。
一开始,陈平安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是发现一洲之内竟然有两个北晋国。要知道,莲花小人儿就是在北晋寺庙内寻见的,起先陈平安还觉得可能是桐叶洲与东宝瓶洲风土不同,还专门去状元巷书肆翻阅了许多稗官野史和文人笔札,结果越看越奇怪,还不死心,又去了那家一看就是权贵之家的私人藏书楼,想要通过正史确定南苑国在桐叶洲的具体方位,结果还是云遮雾绕,书上始终唯有四国历史。后来白河寺丑闻暴露,牯牛山四大宗师聚首,陈平安更觉得匪夷所思——竟然都喜欢用“天下”这个词语。国师种秋是“天下第一手”,南苑是“天下第一强国”,镜心斋的童青青是“天下第一美人”,等等,不胜枚举。
白河寺那一晚,丁婴和周仕、鸦儿一起潜入大殿,寻找那副罗汉金身。在这之前,陈平安由于身边就有心相寺老僧这么一位练气士,加上进入这座京城没多久就遇到了那件喜欢在月色下翩翩起舞的青色衣裙,所以就没有往深处想,只当是环境闭塞的一处“无法之地”,就像老剑圣宋雨烧所在的东宝瓶洲梳水国,武夫强盛。
如今细细思量,陈平安倍觉悚然,寒意阵阵,就像当初看了一眼那口水井。
虽然知道了自己身处藕花福地,可是如何进入、何时进入,陈平安仍是百思不得其解。老道人只要一天不出现,那陈平安就始终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