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钱惫懒,不知上进,喜欢撒谎,为了活下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而且对于如何活下去这个难题,她选了一条看似最轻松、其实长远来看并不轻松的捷径。她内心深处对于一切美好的事物充满了敌意,只要是她得不到的,就宁可毁掉。
裴钱对这个给予她恶意的世界报复以自己最大的恶意,她擅长察言观色,能敏锐感知别人的善恶,但是这份难得的老天爷赏饭吃的技能被她用来欺负更弱小之人、谄媚更强大之人。所以,很少讨厌一个人的陈平安,是真的讨厌裴钱。只不过现在陈平安与她朝夕相处就开始看着她,再来回头看自己。
藕花福地,种秋一直在担心俞真意成为他们最深恶痛绝的那种谪仙人。
陆抬曾经说过,不近恶,不知善。
陈平安当然不愿意把裴钱带在身边,是老道人强行将她丢出藕花福地,如果可以选择,他更愿意带走曹晴朗。如果种秋愿意卸下担子,陈平安更愿意带着种秋来看看浩然天下的风景,而不是什么魏羡、朱敛。
在大环境已经注定无法改变的前提下,明明读书识字、学会雅言官话是生存必需,可裴钱始终不愿意付出自己的努力。陈平安很难想象,如果自己跟她更换身份和位置,她会怎么选择。内心无比憎恶和嫉妒宋集薪,表面上却依附这个有钱的邻居?眼睁睁看着刘羡阳被人打死?每天以欺负顾璨为乐?在龙窑跟所有人一样,尽情挖苦那个娘娘腔?讨好齐先生、阿良、文圣老秀才?
即使这样的一个“陈平安”,依然在光阴长河中有幸遇上了他们,其结果也无非是一次次擦肩而过,萍水相逢罢了。
所以姚老头说得太对了,世间种种善缘和机会,无非是自己一双手抓得住和抓不住,小的都会从指缝间漏掉,哪来的本事去争更大的?
可又有一个但是。自己记得起爹娘的善良,后来又牢牢记住了姚老头的寥寥几句言语。她呢?好像没有人教过她一些对的事情。可自己如今教了她不少,她不还是这般没心没肺,禀性难移?
陈平安有点烦。当年带着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去大隋,后来又多出崔东山、于禄和谢谢,陈平安都没有这么郁闷过。
陈平安收起了钓竿,裴钱托着腮帮问道:“怎么不钓鱼啦,还没有鱼儿上钩呢,鱼汤可好喝啦,鱼干也好吃的。”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一些言语咽回肚子。他本想跟她开门见山说一些事情,例如:“若是曹晴朗在这里,只要他愿意学,我可以大大方方教他拳法,一心一意教他剑术。曹晴朗就算是想要成为修道之人,我都可以帮他。谷雨钱、法宝,只要我有的,都可以一样一样、按部就班地送给他。但是你,哪怕你有习武的天赋,我却是连撼山拳的六步走桩都不愿意让你多看一眼。”
陈平安想起了那次阿良的出现。之后一路相伴,他是不是也这么看着自己,眼光就像自己现在看着裴钱,或是当时在院子里看着曹晴朗?
陈平安突然问她:“想学钓鱼吗?”
裴钱小声道:“可以不学吗?我每天还要背书和练字呢,怕学不好你教的东西。”
陈平安笑道:“不想学就不学,回去睡觉吧。如果没有意外,等下还会有迎亲队伍返回,带着新娘子去见山神府君,你到时候记得装睡就行了。明天起,包裹和钓竿都交给你来负责。”
裴钱想到今夜还有那些脏东西经过,就没敢拒绝陈平安,犹犹豫豫回到帐篷,翻来覆去好半天才浅浅睡去。陈平安想了想,还是在她帐篷外边悄悄张贴了一张静心符。
约莫一个时辰后,以八抬大轿迎娶新娘的队伍热热闹闹原路返回,比起之前声势更高涨,后边跟随了许多假扮“娘家人”的山野精怪,添个热闹而已,有些已经幻化人形,还有一些依然以真身行走山野,其中就有一只通体漆黑的蜘蛛,大如磨盘,还有两只在林间疾走如飞的魁梧猿猴,以及一个满脸血污身穿下葬时衣裳的女鬼。它们见到了在溪畔翻书看的陈平安,蠢蠢欲动。只是队伍中有不少鬼差压阵,才打消了这些苗头。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远处一个手持灯笼的婢女,身穿石榴裙,脚不踩地飘荡而来,见到了陈平安后,施了一个万福,柔声笑道:“这位贵人,我家府君今日大喜,方才嬷嬷让奴婢来捎话给贵人,有无兴致参加今夜喜宴?贵人且宽心,我家府君大人素来以公正严明著称于世,贵人赴宴,非但不会折损丝毫阳寿,还会有礼物相赠。”
陈平安摇头笑道:“委实是不敢叨扰府君大人,还望姑娘代我谢过府上嬷嬷的盛情邀请。”
婢女并未生气,婉约而笑:“那奴婢就祝愿公子一路顺风,方圆八百里内,有任何麻烦,公子都可以报上我家府君‘金璜’的名号,可保旅途顺遂。”
陈平安笑着拱手相谢:“在这里恭贺府君大喜。”
婢女嫣然而笑,姗姗离去,飘起一阵阵袅袅香风。
老妪听闻陈平安不愿赴宴后,一笑置之,只是可惜这个年轻人错过了一桩天大福缘。自家府君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所有赴宴对象今夜都可以喝上一杯兰花酿,带走一小截千年参精。别人是挤破脑袋也要来府上庆祝,这家伙倒好,还不知道稀罕。罢了,总不好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求着人家收下礼物。
八抬大轿上,一条白如莲藕的手臂轻轻掀起刺绣精美的帘子。新娘子凤冠霞帔,头戴红盖头,不见容颜。她透过红纱望向外边的老妪,老妪躬了躬身,微笑道:“小姐,可是有事吩咐?”
软糯嗓音透过红纱传出:“还要多久才能停轿入府?”
她是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寻常女子,数年前与那“微服私访”郡城的府君偶遇,一见钟情。只是想要被一位山神明媒正娶,阳世之身会有损她的阴德和府君的功德。她痴心于他,尽孝三年,在府君的暗中帮助下,为家族铺好一条青云路。之后她不惜割腕自尽,以阴身嫁入金璜府邸,可谓名正言顺,不僭越合礼仪,被传为美谈。
一座建在山坳之中的富丽府邸灯火辉煌,宴席之上觥筹交错,通宵达旦。
娶妻之人身穿金色长袍,气势威严,高坐主位,身边是新娶夫人,小鸟依人。
白骨剑客应该在这座山神府邸内地位极高,只可惜它不过是一具骷髅,自然饮不得酒,一直肃立于大殿一根梁柱下。金璜府君在酒酣之际抬头瞥了眼殿外的天色,对白骨剑客悄悄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会意点头,离开大殿。
金璜府君冷笑道:“诸位,喜酒已经喝过了,接下来就该轮到某些人喝罚酒了。本府好心款待朋友,但是你们当中不少人竟然胆敢勾结一个不入流的淫祠水妖,试图攻打我金璜府邸,真当我半点不知情吗?”
大门轰然关闭,金璜府君转头对自己夫人温柔一笑,拍了拍她的冰凉手背:“莫怕。”他有些歉意,“这次是我亏待你了,一场婚宴给办成了这般模样,唉。”
女子并不畏惧这位山神夫君,打趣道:“难不成还要我再嫁你一次?以后百年千年,对我好一些便是了。”
金璜府君爽朗大笑。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除了白骨剑客领着蓄势待发的一支府邸精锐,还有在别处休养生息的一伙人马,竟是练气士居多。两军会合,离开这座前一刻还笙歌旖旎的山神府邸,去截杀那支试图在拂晓时分奔袭府邸的兵马。而大殿内,许多看似醉成烂泥的府邸辅官、鬼差立即坐直身体,从桌底下拿出兵器,虎视眈眈。
北晋边境线往北不但山脉绵延,还有一座号称八百里水面的巨湖。其中有座大岛,立有一座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规模很大,香火鼎盛。一只湖中大妖自立为水神,北晋邻国朝廷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两百年来,那座水神府与金璜府邸一直相互仇视,冲突不断,只是谁都没有实力离开自家地盘绞杀对方。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水火不容的山水之争。胜者,必然打烂对方金身,毁去神庙,断绝香火。败者,就此沉沦,只要金身破碎销毁,意味着连来世都成奢望。
两场大战,金璜府邸大殿内的虚与委蛇和山坳外的狭路相逢几乎同时揭开序幕。
大殿内有金璜府君亲自坐镇,立即就有人见风使舵,磕头求饶,厮杀得零零落落,局势一边倒。山坳那边,一名披挂金甲、内穿墨绿长袍的男子带着麾下数百湖中精怪与山神府这方厮杀得惊天动地。
悬佩锈剑的白骨剑客生前是一位七境武夫,死后魂魄凝聚不散,虽然不复巅峰战力,可依旧杀气腾腾,在水妖大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水神站在一驾水中龙马拖曳的大车之上,手持一杆铁枪,篆文古朴,是一件遗留湖底的仙家法宝。它数百年来横行无忌,强取豪夺,所以虽然塑造金身比金璜府君要晚上百年光阴,更不被朝廷视为正统,但是境界修为犹胜金璜府君,这次更是借着金璜府君娶亲之际笼络了一大批山野精怪,重金贿赂,整体实力已经稳稳压过对方一头,这才敢离开大湖率军上岸,势必要将那座金璜府邸一网打尽。
此次山神和水神的大道之争,就看谁的道行更高、谋划更远了。
陈平安一大早就喊醒了裴钱,两人粗略吃过干粮就开始赶路,有意绕开了金璜府邸那个方向。突然,陈平安一个箭步,飞快掠上一棵大树枝头,登高望远,脸色凝重:一场山神娶亲的盛宴,为何杀得如火如荼?
十数里外的一处战场,有金甲男子施展术法,大水漫地。他站在一条巨大的青鱼背脊上,手持铁枪。
白骨剑客已经失去了一条胳膊,哪怕他竭力厮杀,还秘密笼络了一拨练气士,可对上这只能够呼风唤雨的大水妖,它与众多府君扈从仍是落了下风,只不过金璜府邸占了地利,所以双方皆是伤亡惨重。
一名金袍男子离开大局已定的府邸正殿,走出门后,大步向前,身形暴涨两丈、三丈、五丈,等到他来到山坳口外,已是十丈高的璀璨金身,纵身而跃,一下子就跨过了厮杀惨烈的战场,一拳砸在那只青鱼精怪的头颅之上。
陈平安不再继续观战,飘落回地面,沉声道:“走了。”
裴钱试探性道:“我好像听到了打雷声呢,耳边一直轰隆隆的。”
陈平安想了想,拿出一张早就画好的宝塔镇妖符,双指拈住,往裴钱脑袋上稍靠右的位置轻轻一拍,不会遮住她的视线,提醒道:“只管赶路,它不会掉下来的,但是也别去撕它。有了它在,寻常妖魅鬼怪见到你也会自行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