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接到十日后入宫选秀的消息时,刚在艺书院与一众姐妹用完早膳。同时接到通知的,还有辽东县令程之道之女程爱莲。宣旨太监刚离开,北静王府主管太监王悦享便来汀兰苑传话:薛、程两待选女子不宜与外人混杂,请即归返侯旨,外面已安排好车轿。
薛宝钗素来喜怒不形于色,面对众姐妹纷纷道贺,只淡淡道声谢,吩咐莺儿收拾行装,从容离去。
倒是程爱莲神色稍显慌乱,拉着林黛玉进至东捎间里屋,张了张口,却又低了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黛玉讶异道:“原不知程表姐是待选秀女,既是这样,怎不赶紧回去?”见她心思重重、欲言又止,便诚恳说道:“想必因程表姐眼下住在我林家,进宫前所需礼仪事务需要我帮忙,这个请放心,选秀之事,我虽不懂,料想户部有现成的规矩,但凡需要我帮着准备的,必当为你做好。”
程爱莲此刻方开口:“这些我倒不担心。只是有件要紧的事,再不说怕来不及了。”她停了停,似是下了决心,提声道:“此番进宫的秀女中,我所知道的,有一位出身侯爵门府,两位是内大臣之女,便是来自知州、知府门户的,也有五六人之多。想必你也知道,我朝选秀,谁封妃做嫔,谁当差为奴,靠的是门第和出身。我一个低品级小官家的女儿,拿什么去和她们挣?便是宝钗姐姐这等样貌的人物,上次还不是因门第不高落了选?便是她此次复选,能否入皇上法眼尚未可知,何况是我。”
黛玉“哦”了一声,遂安慰道:“都说宫门一入深似海,选不上也未必是坏事。你想啊,在宫里过得好自然好,可要是过得不好,岂不是白瞎了一生?我的如是姑姑算是幸运的,但她老人家即便是做到御前尚义,不也在宫中耗了十余年才得出来?”见程爱莲默不做声,又劝解道:我听说,历次选秀,最终进宫的不过寥寥,大多人都入不了围,说不定程表姐此次就不得入选,若能这样,以后便是自由之身,这岂不更好?”
程爱莲显然并未听进黛玉的宽慰之言,自顾自道:“有句话叫宁头,不做凤尾。我私下想,此番选秀,与其在皇宫中不得遂愿,还不如退而求其次,被指婚给王爷阿哥们。果真这样,最好能被指给北静王爷,我不敢说非要来这里做嫡福晋,便是做个侧福晋也尚无不可。此番想劳动表妹你,趁陈太妃今儿个住在王府,求她找太后将我要到王府来。”
黛玉与程爱莲并无交情,因她客居林家,才以礼待之,今日听她这番做梦似的话,联想起她素日为人惯于投机卖巧,内心便生出几分反感来。又因程爱莲身份不比玉瑶、玉瑾、心玉等自家姐妹,黛玉也不好拿出亲姊妹的身份加以劝导,便淡淡笑了笑,半晌方道:“选秀乃朝廷大事,岂是我一个女孩子家所能介入的?我与陈太妃只有一面之交,况且这还涉及到王爷的婚姻大事,怎能随意开口?我劝程表姐,这事不但我不便参与,便是你也应谨慎行事,毕竟这都是很不切实际的想法。”
程爱莲满脸不以为然:“若非知道表妹素日是个热心人,此番言语,便像是推脱不肯帮忙似的。你若真心帮忙,十分里有九分是能成的。且不说别人,便是这里的王爷,与林家有着世代交情,至于他对黛玉表妹你,那就更不用说了,昨儿在课上谁没瞧见,大家都热得什么似的,他独独要把扇子给你。”
黛玉听了,只觉万般无语,心知再劝无益,话不投机半句多,便沉了脸,不再作声。
程爱莲见黛玉变了脸色,忙陪着笑拉起黛玉的手:“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北静王府这家人对表妹你分外看重,你若求太妃不成,去求也王爷也好啊,他们母子总归有一个人会应的。万一我真能嫁到北静王府,以后还能忘了表妹你?退一万步讲,便是最终不成,只要你尽了心,我自会一辈子念你的好。”见黛玉仍不发一语,便又央求起来:“其实我也知道,我姨妈她做事实在不堪,只是她一人做事一人当,总不能殃及池鱼,连累到我身上。黛玉,我的好表妹!别人不看,你就看着子琦表哥和心玉的面子,毕竟我们是骨肉相连的血亲,对吧?”
黛玉被缠得没法,又听她提了哥哥妹妹,便软了心:“等会儿上完音乐课,我想法子找王爷露露口风吧,看他什么意思,只是你别报太多希望,我总觉得你这事有点痴人说梦。且不说别的,北静王爷还与银珠有着婚约呢。”
程爱莲听黛玉答应帮忙,立时满脸是笑,又听她提起银珠,便一脸不屑:“那银珠算什么,王爷心里从来就没有她,要不还退婚?听说太后都知道了,说不定就依允了王爷。眼下有这等好机会,怎知老天爷不是眷顾于我?这事就有劳表妹啦!我这就回去等信去。”说罢一阵风般离开。
接下来这堂音乐课讲的是古代音乐史,上课的是位老学究,全堂长篇大论,学生们听得无味,许多人打起瞌睡。黛玉因怀着心思,更是半个字也未听进,不时往门口张望,一见张阿慧在门后探头探脑,随即起身向老师告假出来,出门便急问:“王爷怎么说?”
张阿慧忙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悄声道:“回黛玉小姐,我找王爷贴身太监五谷传话,他刚跑来告诉,王爷在东花园灌花亭看书呢,小姐跟我来吧。”
正值盛夏,万物生长,桃红柳绿。
允禧身着一袭象牙白罗锦长衫,手执画卷,坐在灌花亭藤椅上。此刻,周围一片水木清华,恰到好处地衬托着玉树临风的韶华青年——虽一身王族气度,目光却如湖水般清亮温润;表情似是漫不经心,却掩不住荡在嘴角的那丝笑意。
抬眼处,一个绿萝裙衫、长发及腰的女孩,正迈着轻盈的脚步,一路分花拂柳而来——日光花影中,她身姿窈窕,面若朝霞,如初放的梨花般清丽脱俗,纯净无瑕。
允禧不由站起身来,目迎着伊人一路由远至近,曾经影印着万千世界的瞳仁中,此刻只装着她一个,便情不自禁喊了声“黛玉”。
黛玉咋听允禧叫自己闺名,语气似是称呼情侣一般,不由心中一荡,忽又想到自己对他虽有些许情意,到底交往不深,且中间还横着一个银珠,今天又受程爱莲之托,便觉自己与他仍隔着千山万水,忙收住心神,面对允禧,敛衽为礼:“林黛玉拜见王爷,扰您清净,不胜唐突。”
允禧见黛玉温婉大方,礼数周到,忽觉自己有些失态,便稳了稳心神,端起一盏新茶递给黛玉,算是还礼,又抬手请她入座,笑道:“我叫你黛玉,你却叫我王爷,这却是什么礼数?”不待她回答,又用关切的眼神瞧着黛玉:“近日可好?”
黛玉款款入座,目光微垂,轻声回复:“一切还好,多劳王爷挂心。”
允禧见黛玉有些拘谨,有意缓和气氛,遂站起身向前踱了两步,又回过身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听说你在府里办了义学,还在你们十几个州县的田庄也办了?这可是一件不小的善举,昨日上朝,有大臣私下议论此事,连皇上都知道了。”
黛玉一脸惊讶:“啊?这小事竟然惊动天听。我不想外面知道的,才刚开始呢,效果怎样还不知道。”
允禧笑道:“子琦托若霭先生帮忙,若蔼又四处物色老师,可不大家都知道了。听说你还拟了个济贫的章程,还动用你林府不小一笔银款,果真如此?”
黛玉点头,“嗯”了一声,又道:“是在筹集扶贫帮困资金。不止我自己出钱,凡有此意愿者,都可把银子投进来,也不拘多少,专门用来帮扶那些孤老病弱、失地无业者。”
见允禧听得专注,黛玉继续道:“去年秋上土地歉收,又赶上冬季大寒,林家十几处田庄饿死冻死者竟有三十余口,这还没算上那些看不起病而夭亡的。”说到这,黛玉眼中蒙上一层泪光,声音带着哽咽,顿了一顿,缓下声音:“所以,我就想了这个救助法子,虽不能救全天下贫苦人的急,最起码,能够帮助自己眼皮底下的贫苦人。”
黛玉此番说辞触动了允禧心思,细想这些年,因皇阿玛康熙多年西北用兵,耗费大量军费,加之贪官污吏弄虚作假,民间也不断出现暴动和骚乱,导致多处用银,国库空虚,到他老人家撒手归西时,仅存白银八百万两。新皇帝哥哥雍正即位后,下决心收拾乱摊子,缓和社会矛盾,用雷霆手段推行新政,同时整治贪腐,肃清吏治,严谨绅衿欺凌佃户,减轻贫民额外负担。新政不可谓不是一剂猛药,却不可避免伤及到一些既得利益者,这些人变着法子将损失转移到底层贫苦佃户身上,弄得百姓叫苦连天,多地发生群体性暴动,使得雍正的新政之路步履维艰。昨日下朝后,雍正留下张廷玉、马齐两位大臣及怡亲王允祥、北静郡王允禧两位皇弟,一起议计破解眼下僵局之法。张廷玉是康熙留下来最得力的能臣之一,面对眼前局势,也是一筹莫展,倒是马齐的那句“可用一些变通的法子抚恤安抚百姓”引起共鸣,雍正叫大家顺着马齐的思路再议议,又拍着允禧的肩膀嘱咐:“之前叫你广结天下文人名士,此番不妨多多问计于他们。”
方才听到黛玉提出的法子,允禧顿感马齐的那句话有了解题方案:如若朝廷如此这般在全国推出扶贫帮困资金,许会弥补新政推行过程中的用力过猛、缺乏柔性之不足,一定程度上缓和官民矛盾,破解眼下之困局。
想到此,允禧心绪激荡,便站起身,热切地看着黛玉:“你这个济贫帮困的法子若是做成了,我便推荐给朝廷仿效推行,以此造福全天下贫苦人。”
又道:“其实,这种做法前人也不是没尝试过,只是我朝没有推行罢了。明末的《沈氏农书》曾总结过这方面经验,称‘炎天日长,午后必饥,冬月严寒,空腹难早出,夏必加下点心,冬必与以早粥,…饱其饮食,然后责其工程,彼既无词谢我,我亦有颜之。’”
黛玉点点头:“只是做起来要有章法,准确扶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