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是比说谎话被人当面戳穿更尴尬的吗?
这个问题如果让许乐来回答的话,他一定会说:有,那就是扮可爱的时候被人家当面戳穿……
但是被戳穿的许乐目前却没有心情去安抚自己那满是沧桑的心灵,因为心月姑娘这短短的两句话里面透露的信息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首先,她说她看到了是自己杀死的清荷,而自己现在只是三岁孩子的身形,显然这个真相光靠猜想是绝难猜想得到的,只要看看她说出这句话后韩奎和汪鸿卓望向自己时脸上惊愕的神色,就能知道三岁孩子杀死一个修行者这件事对他们的冲击到底有多大。所以许乐确定,这个狐狸精不是在诈自己,她是真的看到了。
其次,她用的措辞是“在旁边瞧着”,这就有点惊悚了。要知道当时在场的人里面除了自己、方嬷嬷和笋儿之外,旁边还站着个身经百战、自称已经踏入三境的刁琢。如果说这头狐狸是在窗外看到那也就罢了,但她偏偏说她就在边上看着——她在哪个边上?难道她能在同为修行者的刁琢面前隐身不成?
最关键的是后面半句,许乐发现心月在说到“装可爱”这三个字的时候明显加重了语气,就连那双明媚的大眼睛里也忽的跳动出一簇愤怒的小火苗。
他立刻联想起三年多前的那个雪夜,少女化身火狐,背着自己翻山越岭的逃命的时候,自己为了博取她的同情和喜爱,让她在危急关头不至于抛弃自己,而刻意把肉团一样的小身体埋在她宽阔如大床一般的脊背里,短小的四肢一会儿摊成个大字,一会儿并成个一字,想伸腿就伸腿,想趴青蛙就趴青蛙,在她柔软厚实的皮毛里像只小老鼠似的钻进钻出,逼的火狐不得不时时回头调整一下他的姿势,顺便再跟他互动一会儿……
想想当年的羞耻作为,如今再面对少女鄙视的目光,许乐就不由自主的开始心虚。
心月姑娘见许乐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己,口中便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自嘲的道:“起先白姨说你的灵魂天生成熟,属于那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生而知之者,我那时候还不相信,还认为你只不过是一个比别人聪明一点的小孩子罢了。那天被伏击之后,我还一直担心生怕你冻坏了,还去找过你,结果到了那边却发现雪窝子被扒开了,你也不见了,急的我跟什么似的!
哼哼,直到这段日子来到这蓟城,我亲眼看着你对你那三个兄弟百般隐忍,亲眼看着你深夜留去南边挖洞,又亲眼看着你费尽心机的跟别人讨要小刀和短弩,我这才不得不承认白姨说的是对的,姐姐我空活了这几百年,到头来却被你一个小娃娃耍的团团转!”
外面在飘雪,没有地龙和暖炉的排屋里冷的就像一个冰窖,但许乐却觉得热的不行,汗水顺着额头涔涔而下,连鬓角的发丝都被打的湿透,很有一种小时候逃学去游戏厅被家长抓包的感觉,当下便红了脸,讪笑着道:“这,说耍就严重了吧,姐姐你想想我当时的处境,换成谁不得用力的讨好你呀,毕竟,那个……我也得活下去,是吧?”
接着,他变脸似的换上了满面的关心和哀戚,情真意切的问道:“话说那天你把我放下以后,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们那边打的轰轰烈烈的,完后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还在想你要是活着为什么不过来接我。后来又来了一批人,把那些狐大哥狐大姐们的皮子都给剥了,当他们骑着马从我前边经过的时候,我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直想把眼睛闭起来才好,但为了担心你,我还是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们的马鞍子后面看,生怕在那里看到你那种火红色的狐皮……姐,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呀,你扔下我就再也没有回来,弟弟也不知道你伤的重不重,现在都好了吗?这些年你都跑哪去了,让弟弟好是想念!”
“……”
这还是心月姑娘第一次听许乐说话,立刻就倒抽了一口凉气。虽然心中明明知道他这番说辞恐怕只能相信三分,十句里倒有七八句是为了哄自己开心,但眼睛看着小孩子满脸满眼的关切,耳朵听着稚嫩童音里带着的热情,还是很没出息的觉得自己心里面暖烘烘的,就仿佛数九寒天饮下了一大瓢热酒,浑身都舒适起来。
一直在低头绣花,仿佛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涂山白蘅,这时候拈着绣花针的右手终于顿了一顿,微微抬头,默默看了一眼神色和缓了不少的红衣少女,无奈的摇了摇头。再瞥一眼另一边的许乐,却见这小鬼一腔的热情,满面的赤诚,仿佛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给感动了一般,真真是表现的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便更加无奈的摇了摇头,重新垂下眼帘,一言不发的拿针刺入了那块被绷子绷的平平整整的白色锦缎之中。
心月被许乐说的没了脾气,愣怔片刻,泄气的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那天的事以后再慢慢的说给你听,现在先说说你想怎么处置这两个人。”
韩奎和汪鸿卓不由得心中叫苦,却听许乐奶声奶气的问道:“杀了他们,会有麻烦吗?”
心月不屑的挥了挥手,就像在拂掉身上的一片灰尘:“一个四境,一个六境,能有什么麻烦?”
许乐向心月走过几步,靠近了小声又问:“我们还要继续在这里呆很久吗?”
在他想来,如果她们肯带自己和方嬷嬷祖孙离开,那么汪韩二人自然不用再留。
却见心月姑娘指了指白衣美妇,无奈的叹道:“是啊,这是那位做的决定。”
许乐没有去问为什么,只是将目光再次投向汪韩二人:“那么就得留下一个,帮咱们周旋。”
他的声音虽然依旧是稚嫩可爱,但脸上却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韩奎在宫中和监牢里任职多年,如何不知世子殿下这是真的起了杀心,连忙急声道:“世子殿下开恩,殿下,殿下你不能杀我……我,我可是陛下派来的,殿下请想想看,您要是杀了我,陛下那里您如何交代?”
韩奎一边说着,一边在心中急急想着如何能为自己增加些更为重要的砝码,有了这个开头,竟然越说越是顺畅:“而且您刚刚处置了清荷,这也没什么,她本就是奴才的手下,只要奴才不说,便没人会去在意……除此之外,您留着奴才还有许多旁的用处。
比如,比如有奴才在,陛下就不会再派其他人过来监视,以后您的一切消息,奴才都可以按照您的意思回禀给陛下,这样您在宫中的危险将大大降低,往后行事也更为方便……还有,对,还有您的衣食用度、份例花销、平时爱看什么书,爱玩什么物件儿,出行时用什么轿辇,生病时请哪位太医,甚至身边服侍的丫头们得不得用,这些奴才都可以帮您置办的妥妥当当,保证可着您的心意……”
许乐面无表情的听他说完,突然微微一笑,问道:“这么说来,我所有的一切,我叔叔都交给你打理了是吧?”
韩奎连连点头:“是!所以奴才……”
许乐打断道:“所以我这几年缺衣少食,挨饿受冻,病了没有医药,冬天没有炭火,连我院子里的女使丫鬟也被人抢走,弄得我这院子连个苦寒窑都不如,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的掉在地上,韩奎背心的锦袍都被汗水透了出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颤声道:“这,这都是手下那帮杀才们捧高踩低,狼心狗肺,奴才……奴才也是一时失察,这才,这才让他们怠慢了世子,等奴才回去一定把他们都杖毙了,好给世子殿下出气!”
许乐嘴角一挑,不置可否,只轻轻的嗯了一声,却转向旁边长身而立、默不作声的汪老先生,问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