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面回到小区,天已擦黑。银河的夏天虽说黑的晚,但时间的确不早了。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九点过一刻。
白日的喧嚣彻底褪去后,小区里有一种异样的安静,又隐隐充斥着某种不安。
他能感觉出来。这从他迈出的步子就能看到。
平常他不是这样走路的。他身材颀长,步履矫健,天生的优雅气质,加上生命中时时刻刻流露出来的那种古兰气息,给人的感觉总是玉树临风般的飘逸,甚或还有几分梦幻。对了,真的有徐志摩“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那种多情诗人的韵味。
可现在,他的脚步凌乱。感觉空一脚实一脚,一步迈开不知下步的那种胆怯。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机警。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内心造成的。每走一步,他都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更能听到身后的那种恐惧声。
自从李镇道死亡后,这种不安的感觉就一直跟着他,跟了将近两个月。
小区叫金河小区,熊国栋建的。最初宣传的十分厉害,什么银河最具尊贵的高品质时尚小区,什么最能彰显身份的奢华高端小区。还有最具人文气息的山水美居。总之,这世上能用的美词都让一帮没文化的地产商挖空心思拼凑到了一起,然后拼上巨幅一广告图片。
那图片他见过,当时真的是铺天盖地,恨不得将整个银河城包裹起来。你走到哪,都无法逃开它对你双眼还有心灵的侵袭,让你感觉着,不在这样一个尊享豪华的风水宝地买一套房,你就对不住自己的人生一样。
最后呢,还是不可避免地沦为一半拉子工程,当初的许诺一个个不见,你能看到的,就是残墙断瓦,臭水沟加上蚊蝇横飞野草丛生的所谓花园。其实就是一片乱草。
熊国栋的工程,按期收尾的真不多。
一个从没打算给你一个完整工程的开发商,一个总是创造着遗憾和恶心的暴发户。一个唯恐建好了人们就会把他遗忘的大变态。
这是他对熊国栋的评价。
当然,现在他是没有心思关心这些的。他关心的,就两个字:安全。
外出健身或走步的人陆陆续续回来,有的三两结伴,有的一人独行。一对热恋中的小年轻在树荫下亲昵,动作有点夸张,男的手在女孩身上乱窜,有点猴急却不得章法。
他本来想躲开那片树荫,脚步却又神使鬼差走了过去。
他是想看清这对男女到底是真情侣还是假扮成恋爱来迷惑他的。
他如愿以偿,真切地听到了女孩子的呻吟声,呓呓呀呀,非常勾魂。
他的心一阵猛跳。脸也发起烫来。
忍不住又想,现在的孩子们胆真大,竟然敢把动作片里的情景毫不掩饰地公开表演出来。其实那种片子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二十八岁,参加工作多年。正常的话,小孩都在他脚底下跑了。
可他不正常。时至今日还没坦坦荡荡恋爱过一会呢。爱是有,但那是邪的。按人们惯常的说法,就是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变态。
他又偷扫了男孩一眼,不到二十岁吧,一张学生脸,稚气未褪。应该是假期归来的大学生。而且绝不是学习特好的那种。这时节,名校的学生早已开学,还留在银河的,多是外地上三本或高职的。
大学开始扩招,几乎有张高中毕业证,就有学上。
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上班的时候,就这个问题,他跟教导主任袁牧野探讨过,袁牧野说管那么多干啥,只要艺术学院不撤销,他们就有饭碗可端。
人活着难道仅仅为了饭碗?
类似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会很久时间地困住他,让他感觉活着是一件极为不痛快的事。
人干嘛要思考呢?有时候他也会这么想,也想把这些恼人的问题全都抛开。想那么多干吗啊,且又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他自己不是活得很好吗?
哦,很好。太多的人这么认为。
有一个非常不错的家庭,虽然父亲早逝,可母亲是个狠角色。一样不差把别人家父母能得到的东西全得到了。单是母亲身上那些光环,就足够别人羡慕。
自己又有份不错的工作,人也长得帅气,尤其干净。活得体面而洒脱,一不为钱愁二不为房子焦虑,真是没啥愁的。
可他就是不快乐。
对,不快乐是根。
多的时候,他搞不清为啥不快乐,他觉得这跟艺术学院有关。他原来非常爱这所学校。当时可是放弃了好几个更好的单位来到这里的,那时候他有梦想,有追求。可现在,他恨这个学校,觉得在这里上班是一种羞耻。
对了,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夏夜,他跟那个叫宫渡的大学生还交换过一些意见,当时他们谈的,是类似艺术学院这样的学校,到底该不该办下去?
宫渡说,办是可以办,但必须加强管理。
他的意见则完全不同,他认为这样的学院早就该撤销,压根就没有存活的理由。
“为什么要留下它呢?”他问宫渡。
“难道就为了让它毁人?”他又跟宫渡说。
宫渡大约也没想到他对自己所在的学院是这种看法,眼神里有股惊讶。他留给宫渡的印象,不,是留给这个世界的印象,总是唯唯诺诺,一句肯定的话也说不出。其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是他最大的毛病,改不了。但那天,他说的很坚决。
宫渡笑说:“那你不就下岗了?”
他说:“我宁可下岗,也不想这样的垃圾学校存在,这是个大垃圾筒。”
他用了大垃圾筒四个字。他觉得比喻的很形象,也相信宫渡能听懂这四个字的意思。
当时他们谈到了女生失踪案。又有几个女生失踪了。他也知道,宫渡对这个很感兴趣。
后来宫渡想进一步谈,他就不说话了。不能说。
这个世界上你可以有很多不满,但不是每一件不满都可以自由表达。
总有很多东西,封住你的嘴巴。
这个时候他想起了母亲。他的母亲。
他不跟宫渡深谈,跟他母亲有关。艺术学院发生的这些事,都跟他母亲有关。这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