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承远的头发几天没理,长了些,半遮住眼睛:“悠然,知道吗?当我在水中时,我才明白,原来你这么恨我。”
悠然垂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内脏像是被拧着,并不是痛,而是难受。
“那时,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就会开心;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就会原谅我对你做过的那些错事;如果我死了,是不是能够在你心中永远保留一点位置?”
古承远那有着完美轮廓的嘴唇勾勒着微笑的弧度,将下半张脸映得颜色鲜明,但上半张脸,却是阴暗的灰色:“于是,我就这么任由自己沉下去。”
“我并没有要你死!”悠然握紧拳头。
“是应该死的,一早,就应该死的。”古承远将头微微往后仰,一张俊逸硬朗的脸,高抬。
“根本,我就不是受欢迎的。我的生母,为了钱生下我;我的父亲,也只是为了传宗接代的目的才接纳了我;唯一喜欢我从小疼爱我的养母,却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刻,离开了。
“很多次,我都在想,根本没有人欢迎的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呢?很多次,被我父亲打得奄奄一息时,我都在想,就这么死了吧,这样,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解脱。但奇怪的是,每次还是能剩下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继续腐烂。”
“别这么想,你应该珍惜现在拥有的,好好地生活下去才是。”悠然安慰道。
“我现在最想拥有的,只是一个人。”古承远看向悠然,略显苍白的唇慢慢开启,“可是,她却恨不得我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哥。”悠然移开眼神,“如果你愿意,我,还有爸妈,都很乐意接受你,你可以把我们当成真正的家人。”
“悠然,你明白我要的是什么。”古承远缓声道,“我要你,作为我的女人,作为我的妻子,而不仅仅是妹妹。”
悠然摇头,只是摇头。
“因为,你心中已经有了屈云,是吗?”古承远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不晓得。”悠然觉得脑袋都要被自己给摇昏了。
“悠然,只有你,才能救我。”古承远的声音,就在悠然的耳后响起。
悠然受惊,正想离开,但古承远却将她从后抱住。紧紧地,就像是遇溺者在大海中抓住了一根救生浮木般。她是他唯一的拯救,放开,便是死。
“古……哥,你别这样。”悠然挣脱着。
“悠然,你要我怎么做,才肯留在我身边,只要你开口,不论什么事,我都会做的。”
古承远的声音,他的姿态,都放得很低,仿佛低到了尘埃中。他的发丝,瘫软在悠然的肩上,仿佛沉陷的模样。一向凶猛的兽,在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之际,也是令人心怜的。
于是,悠然失神了,直到略显冰凉淡薄的唇触在她赤裸的脖颈间,她才回过神来,猛地起身,远离了古承远。
“哥,我和你,今后只能是兄妹关系。”悠然坦诚地告诉他。
悠然没有回头,但背脊却感受得到身后的凝重,古承远的声音是萧瑟的:“我做不到。”
接下来的几天,古承远仍在住院观察,悠然有时间时,便去看他。似乎要等看见她时,古承远那灰暗的眸子,才会重新染满色彩。
悠然决定,只要古承远一出院,她就尽量少和他见面,这样,对两人都好。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也是常常发生的。
这天,悠然推开古承远的病房门,却看见里面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看见悠然,中年男人也就停住刚才的话题,起身道:“承远,这件事,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们都会理解的,毕竟,他这个父亲,并不是那么称职。”
说完,中年男人对悠然颔首,打个招呼,便离开了。
悠然发现,今天的古承远并没有平日看见自己时的振奋,他的眼底,仿佛有浓重凝滞的色彩。从刚才那名中年男人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中,悠然明白,古承远的异样肯定和他父亲古志有关。可悠然没问,只是将带来的花插入花瓶中。
而古承远则一直看着窗外,良久才道:“可以陪我去花园走走吗?”
盛夏,阳光浓烈,两人在葡萄架下坐下,一丝丝的阳光穿过藤蔓洒在身上,有种温暖的痒意。
“因为长年酗酒,他得了肝硬化,必须尽快进行肝移植手术,可是他那种血型的肝源太稀少,即使愿意出高价也买不到。我大伯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割肝救他。”
悠然这才知道,刚才那中年男人原来是古志的哥哥。
“你说,我应该答应吗?”古承远问。
悠然觉得,这个问题是自己这辈子遇到的最难回答的,她甚至连张口的勇气也没有。
古承远背脊上的伤痕,太过鲜明狰狞,皮肉的伤如此,那心中的伤又怎能是言语能表达的?
古志对他而言,是个十足的恶魔。可是偏偏,是这个恶魔给予了他生命。如果古承远拒绝,那么,古志唯一剩下的,便是一条死路。
悠然想将自己放在古承远的位置上设想,可是当她这么做时,却起了战栗的冲动。她无法承受古承远经历过的一切。
“想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他了,从能够自立开始,我就搬了出来,再也没回去过,再没有看过他一眼。”
古承远仰起头,藤蔓的影子在他那有着鲜明轮廓的脸上晃动,像是记忆在牵扯。
“我恨他,以前的每一个晚上,我都会诅咒他快快死去,并且,是经历最惨烈的死法。现在,他就要死去,我应该高兴的,对,我应该高兴的……”
可是他的声音,静静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虽然说了理解古承远的任何决定,但那位大伯还是每天都打来电话,向他报告古志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古承远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悠然看得出,他失神的时间增多了。
每次进门,总会看见他坐在窗口,看着外面不知名的某处,要很久,才能发觉自己的到来。
终于有一天,在接到那个熟悉的电话后,古承远的沉默更甚于往常。古志,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