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庞老处离开时,周玉雁没有立刻上马车。

她仰头看着天上的月，饶有兴致道：“酒足饭饱后就朝马车里钻，酒菜都要颠出来了，今夜夜色好,一起走走吧。”

傅修宁有点意外。

每次去淳王府,都是他赖着不肯走,用饭之后在拉着她围着王府走一走消消食。今日吃喝完毕天色已经暗了，她非但没有急着要回王府,还要拉着他走一程,他自然是乐意非常。

两人并肩走在夜色之中，周玉雁望向他：“之前你也会时常来庞老这里蹭饭吃酒？”

傅修宁轻笑：“并不常来。”

“不常来，他会这样看重你,三句话里头两句话都是为你说的？”

傅修宁愣了一下：“庞老与你说什么了？”

周玉雁促狭道：“难道不是你安排的？”

傅修宁有些紧张：“胡说八道,你说说看，先生到底说什么了？”

周玉雁站定,认真的看着他：“先生说，你一片诚心难能可贵，我切莫辜负你，这也是胡说八道？”

傅修宁眼中划过一丝疑惑。纵然从头到尾他的心思都被先生看的明明白白，可是这并不像是先生会说的话。出神间，他的手被握住。

两人并肩而立,周玉雁握着他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

这份亲昵有些难得,傅修宁没有动作,任她这样牵着。

周玉雁看着眼前的夜色，声线温柔：“翟泽抗拒你，始终是因为你我的关系,其实我很明白他的感受，所以在他不开心时，我想也不想就承诺他，若是他们实在不喜，这份情我不要也罢。可是今日我才发现，这份情谊其实也很重，重的叫人心头又甜又沉。”

“你对翟泽的耐心，我都明白。可是即便今日他们都接受你，有些事情依然还是一个难关。”

傅修宁认真的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周玉雁微微一笑，依旧是满眼的柔情：“自从你直白的表达心意之后，我便没有真正的安心过，一会儿担心与你的关系有什么变化，将局势搞砸，会往你我身上有什么反噬，一会儿担心翟泽他们胡思乱想生出什么乱子；一面克制与你之间的关系，尽量不让他一发不可收拾，一面又忍不住好奇，或者说是质疑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她叹了一口气：“总之是满脑子的愁绪，实在累人得很。”

傅修宁敛眸一笑：“我听说女子陷入情爱之中总会胡思乱想，看来先时我的安慰都是白工，得再想想法子安你的心。”

“不用了。”周玉雁微微仰头，语气都变得畅快起来，她微笑道：“你可知我为何会有这些胡思乱想？”

傅修宁耐着性子听：“愿闻其详。”

“因为……”她似乎是在整理语言，又像是踟蹰不好说：“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喜欢我过。”

这轻柔中带着些喜悦的语气，像是一把小刷子，在傅修宁心头扫了一下。

“胡思乱想也好，忧愁担心也好，根源不过是因为我尚且不知道面丢一份忽然抛过来的感情时，该怎么在心里处置，最糟糕的是，面对这份感情时，自己竟也动了心。那些所谓的忧愁，不过是因为这份感情带来的冲击太大，叫我乱了阵脚。”

傅修宁觉得好笑：“听你这意思，如今似乎是真的站住脚，也知道如何应对了？”

周玉雁认真点头，模样可爱又好笑：“嗯，知道了。”

傅修宁微微倾身：“那你准备将我怎么办？”

周玉雁迎上他的目光，越发觉得他的眸子好看。黑白分明，眼神深不见底。

她另一只手轻轻附上他的脸，一字一顿犹如起誓：“抛开我不曾见过的过去，也不想我猜不透结局的将来，至少此时此刻，你的每一份用心都令我觉得温暖又窝心。我不知男女情爱至真至深是什么模样，只觉得与你一起，就是它最好的模样。”

“羌国王宫的几年，将我对这种生活最后的耐心都磨了个干净，所以我全力相助邬哲，是希望他坐稳有权决定一切之后，将我这个从不被看在眼里的王后废除。但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有些犹疑不决，且不论这联姻能否顺利解决，即便真的解决了，此后何去何从，也无定数。”

傅修宁了然：“所以回国之初，你入住王府却不揽权，是因为你只想帮周湛掌控王府大全，等到他有能力撑起局面时，便是你功成身退时。当年你和亲远嫁，就已经是与淳王府做了一个诀别，再不会将它当做人生的全部；你无谓人言，是因为你想过若是这里待不下去，哪里都可以，流言没法子追你一辈子，顶多只是热闹一时。”

“四个孩子，你着重教导却不愿意让他们长成依赖别人的人，是因为在你心里，若无邬哲送子一举，你根本不会主动在往自己身上揽什么责任。抛下了淳王府，做好放弃一切尊荣的准备，坚定离开羌国，你好似带着什么目的离开羌国回到大禹，但其实，你心里根本什么都没想好，你根本不知道，当你在也不是那个将淳王府的荣耀看做一生重任的昇阳郡主时，活着该有个什么奔头。”

他微微歪头，往她的掌心蹭蹭：“那如今，我可以做你的奔头了吗？”

周玉雁指尖微动，迎着他的力道捧住他半边脸：“眼下难题诸多，许多事情都要多方权衡考虑。湛儿不可作这场斗争的牺牲品，翟泽他们也无谓一直在大禹耗着，羌国稳定之后，邬哲兴许会再次来禹，还有宫中许多事情，错综复杂暗云诡谲，以往做什么，我敢十拿九稳，是因为我总有退而求其次的法子，未必有最初时的满意，但不至于搞砸。”

“可情爱一事，要么圆满，要么残缺，我与你的结局，无非和与分两种。从前你恼我立场不稳时时变卦，我认了。但如今我心中已定，依然不敢给你什么承诺。傅修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从此刻起，好好地回应你这份感情，解决眼前这些难题的同时，努力将局势引向最好的结局。若最终能和合美满，我此心不变，我们再一同好好地走下去，若不尽人意，至少我问心无愧，尽过全力。”

傅修宁盯着她的脸，没将她看的怎么，却将自己看红了眼睛。

周玉雁心里有些意外，未免他尴尬，微微垂眸。

傅修宁忽然抽出被她握着的手，改为双手捧着她的脸，声音因为隐忍而颤抖：“你方才说，想同我什么？”

周玉雁抬眼，迎上他微红的眼。

这双眼再不是深不见底的幽沉，而是蓄了风暴的激动。

她启唇，声音轻柔：“你可知道，当年为何我会决绝远嫁？”

傅修宁按下心中澎湃的情绪，“是因为对淳王府失望？”

她笑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