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灵轻轻摇头:“不,我不求长生不老,得道飞升。”
李淳风有点奇怪:“那你求什么?”
奚灵迟疑许久,摇摇头,坚持道:“我只求拜入师门,学神仙术。”
世人求神拜佛,大多是为了财禄寿,顶多再加上女子求姻缘。
李淳风被无知的村人传为活神仙,也是因为他看透了这些人的心思,擅长对症下药,如今他竟看不出奚灵的来意,心里也有些纳闷。李淳风再次将倔强的少年上下打量了几次,发现他眼神略有闪烁,似乎心里有什么秘密,更是起了疑心。
奚灵意识到李淳风在窥视自己,把头垂得更低了些,藏在了黑暗中。
李淳风缓缓开口问道:“你要学怎样的神仙术?”
奚灵咬咬牙,答道:“断生死、知天命的神仙术。”
李淳风摇头:“我不会这样的神仙术。”
奚灵道:“你会。”
李淳风反问:“何以见得?”
奚灵再次仰起头,看着他的目光有些狂热:“我在附近走访了三个村庄,听了很多你的传闻。前些日子大旱无雨,村人带着三牲来找你求雨,你朝天一指,说已沟通好雷公电母,半日内必有雨来。不到三刻钟,万里无云的晴天便滚起了乌云,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此事亲眼看见者共十九人,描述完全一致,可证你有通天之能。”
“我是骗人的。”李淳风无奈地解释道,“我自幼跟至元道长学的是观星看天,老天把晴雨清清楚楚地写在身边,只是很多人不注意。那天日出红云,水蛇过道,更重要的是我师父的膝盖痛又发作了,这些都是下雨的征兆。我只是见他们正儿八经地求雨,觉得解释麻烦,便开了个玩笑。”
奚灵又说:“中州来的粮食贩子说你替他算过卦,提醒他有水难,他处处小心,依旧被暴雨冲断的桥梁卷进水里,幸好事先提防,没有发生大意外。”
李淳风摆摆手:“那也是骗人的。那粮食贩子缠了我半天,非要算卦,我推脱半天他都不信,只好随便说了句水难打发了他。而且我看出那粮食贩子是往北去的,北边必经积善桥,积善桥是木头做的,已经好几十年了,早已有腐朽的迹象,我提醒过村人修理却没人管。粮食贩子带着几千斤的货物,雨后踏上积善桥是很危险的事。”
奚灵目瞪口呆:“若是他没落水呢?”
李淳风拂袖道:“他没落水自然是好事,应求神拜佛谢天谢地,还能找我算账,非让我给他弄点儿倒霉事不成?更何况,我又没说他什么时候有水难,说不准他九十岁那年被一口水噎着了呢?”
奚灵再问:“那李家的小娘子,你说她命中晚婚,越晚越好,结果她二十二岁终于嫁到了如意郎君……”
李淳风满脸高人风范:“李家小娘子来问姻缘时年纪已不小了,定是姻缘不顺,我当然要说她晚婚啊!你想想,李家小娘子和她娘的性格都那么泼辣,要是我说她很快就会遇到如意郎君却没有成真,她不来砸我场子吗?我那么文质彬彬的一个道人,哪里打得过两个悍妇?”
奚灵想想不对,再问:“如果她很快就找到如意郎君了呢?”
“你傻啊?”李淳风痛斥,“如果她很快就找到如意郎君,心里高兴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和我计较算卦准不准,早就把卦象忘脑后去了。你见过有人因为心想事成来砸算命摊子的吗?”
奚灵看着李淳风的“道骨仙风”,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淳风点了点他的脑袋,循循善诱:“所谓的神仙术,不过是我脑子好使,读的书多,对事情观察更仔细罢了。”
奚灵喃喃自语:“没有神仙术,阿七该怎么办呢?”
李淳风问:“告诉我,阿七是谁?你又是谁?”
奚灵仿佛没听到他的问话,只是反反复复叨念着阿七,失魂落魄地走了。
风云早已变色。
李淳风看着他走路的步子,想起他这些日子的表现,再想到那个叫阿七的少年拿出的罕见食谱,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他在秦王府时曾听说,元德太子杨昭有三子五女,隋灭后,各方争雄,前阵子次子杨侗被王世充胁持称帝,事后被杀。幼子杨侑则禅位于李渊,后被降封为酅国公,闲居长安。公主里好像有位排行第七的,胆子特别大……
李淳风想着想着,脸上变了颜色,赶紧给东都旧友去了封信。
伍
静云观外,大树遮蔽了阳光,连带着心都变得阴冷。蝉鸣声烦,偶尔传来的牧童欢笑声更是吵得人心乱,连带着夏天都变得面目可憎,让人讨厌。
阿七想起了往年的夏日,大明宫内绿意盈盈,充满了阳光和快乐。
每当风起时,杨侗哥哥就会带她放风筝。风筝是哥哥亲手做的,有燕子、蜻蜓、蝴蝶,风筝在风里发出悦耳的啸声,飞得最高最响的是那个美人风筝。
哥哥讨好地说风筝上的美人就是他画的,画的是宝贝阿七长大后的模样。
阿七当时可生气了,她才没有哥哥画的美人那样瘦,她要多吃饭多吃肉,变成像姐姐那样丰满漂亮的美人。
杨侗哥哥笑着夸她有志气,说要给她找个像宇文士及那样的才子做夫君。
其他姊姊也跟着打趣,一个说要替她找个大将军夫婿,一个说要把她嫁给正直刚毅的重臣,一个说要给她找个名满天下的文豪,就连最小的妹妹也跟着凑趣,奶声奶气地问姐姐是不是要嫁给神仙。
阿七都快被这群不要脸的羞死了,气得要咬人。
那时候,兄弟姊妹闹成一团,到处都是笑声。
奚灵身为她的侍卫,却像个木头,只知道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她,不喊不动,也不知道帮她撕了姐姐们的破嘴。
那时,她每天都跟奚灵抱怨时间太慢,嫌自己还是个孩子。
如今,她每天都跟奚灵抱怨时间太快,嫌自己来不及长大。
她原以为宫中的生活挺无趣,盼望着宫墙外的世界,如今却只恨记不得更多的快乐时光。
繁华已逝去,爷爷死了,哥哥死了,姊妹四散。她身边只剩下奚灵这个木头。
这木头从小就不会说好听的话,但他的衣袖用来擦眼泪鼻涕可好用了。念及此,阿七用力瞪了奚灵一眼,再狠狠地擦了两把眼泪,将脑袋埋入他的怀里,哭得更伤心了。
她很感激奚灵冒险带她逃离了东都,但她满心的仇恨和痛苦,该往何处宣泄?
她想为哥哥报仇,可是她的力量是那么微不足道,如蝼蚁撼不动大树,只有神仙术……
静云观后院,杂役们居住的厢房里,奚灵静静地陪着小公主悲伤,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