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圣殿塔的囚室里,玛丽·泰瑞丝很害怕。
父亲已经死了,她又伤心又害怕。
她只有十五岁,还没有尝过生活的美好,没有品过爱情的芬芳,她不想死,却不知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她听见了看守们数落母亲的罪名,可是她不明白那些罪名是怎么来的。
母亲的生活确实奢侈,但这是每个皇后都会做的事情,也是为了在贵族和人民面前维护皇室的尊严和体面。她的花费并不比以前的皇后多很多,她在服装上的开支甚至不如叔叔查理。
至于那条天价的项链,根本是无稽之谈,她连见都没见过。何况母亲在生了几个孩子后已放弃了奢华的服饰,她在大部分时候都穿着自己设计的小白裙。这种小白裙流传到了民间,平民们非常喜爱,很多年轻女孩都在穿。
如今,她们穿着皇后设计的简朴裙子,却叫嚣着要将奢侈的皇后送上断头台。至于母亲和儿子私通这种事……她的弟弟才六岁,这是多么愚蠢荒诞的谎言!这是多么愚蠢的人才会相信的谎言!这简直是对天下所有母亲的羞辱!
母亲有罪,她的罪绝不是奢侈和放荡,而是天真和无知。所以在审判席上,母亲高高地昂着头,竭力维护着法国皇室的尊严,维护着皇后的尊严,纵使穿着破旧的裙子,纵使头发变得苍白,纵使丈夫被砍头,自己很可能也被送上断头台,她都绝不低头。
母亲在过道里和玛丽·泰瑞丝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告诉她:“不要哭,我是法国的皇后,我应像个皇后那样死去,请不要伤心。我的宝贝,我美丽的法兰西玫瑰,我将和父亲在天堂里永远守护着你。”
玛丽·泰瑞丝泣不成声,她并不想失去母亲,她想和家人好好地活着,永远在一起,哪怕不是皇后、不是公主也没关系。
随着审判的渐渐深入,谣言越来越多。看守们看玛丽·泰瑞丝的目光越来越可怕,他们在悄悄地笑着,议论着皇后是个荡妇,她的女儿也应是个婊子,她们都应该为自己花费的税金付出代价,那都是他们的钱。
玛丽·泰瑞丝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恐惧着,无助着。
她好想就这样死去,可她没有自杀的勇气……谁能救她?
那天,有侍女送来了食物。
玛丽·泰瑞丝惊讶地发现,来人竟是贝妮。她激动地拉着贝妮的手,祈求她探听外面的消息,寄希望于奥地利,希望它能派兵来救她们。
贝妮将可怜的公主抱在怀里,柔声安慰:“亲爱的公主,亲爱的天使,我仁慈美丽的法兰西玫瑰,请暂且忍耐苦难,你曾在冬日里给我送来快乐,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玛丽·泰瑞丝在她温暖的怀里感激而泣。
贝妮信守承诺,替公主探来外界的消息。情况越来越不乐观,民众叫嚣着必须杀死皇后,奥地利为自己国内的事情焦头烂额,没有出兵的意思。
囚牢里的食物越来越粗糙,粗布的衣服没有换洗,变得破破烂烂,公主的头发也变得干枯失去了光泽。某天夜里,看守们闯进了公主的囚室,没有人制止,也没有人在乎他们的罪行……
噩梦般的夜很漫长,原来地狱是这般模样,原来痛苦到了极致是没有眼泪的。
芬芳娇艳的法兰西玫瑰一点点地凋零枯萎。
玛丽·泰瑞丝睁大蓝色的眼,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黑暗,她知道自己在地狱里,却没有挣脱的勇气,也没有逃离的能力。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般惩罚,烟草味和汗臭味中,她怀念小特里亚农宫的玫瑰芬芳,喘息声和嘲笑声中,她在回忆母亲天籁般的竖琴声。
如果能回去,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天,她愿意抛弃所有。
伍
次日,贝妮来了。她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为公主送来了干净的衣服和白面包,替她梳洗。
玛丽·泰瑞丝如木偶娃娃般任凭她摆布,一言不发。
贝妮忽然放下梳子,哭着道:“公主,他们真要杀死皇后呢。”
玛丽·泰瑞丝终于转过头,良久,痛哭出来:“他们要杀死母亲,可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贝妮咬咬唇,仿佛下了决心:“或许,他们要杀死的只是皇后,得到皇室的权力……”
玛丽·泰瑞丝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贝妮解释道:“我听见了大臣们的议论,他们希望你母亲认罪。只要你们认罪,交出皇室的权势,就可以成为平民活下去。”
玛丽·泰瑞丝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贝妮紧紧握着她的手,急切地说:“虽然没有钱,没有漂亮衣服和蛋糕,没有以前那样舒适的日子,可是你们可以活下去。只要皇后认罪,帮助他们撤销皇权,他们愿意饶恕你母亲、你和弟弟的性命,你将成为普通人,再不用重复遭遇这些可怕的厄运,我可怜的公主……”
玛丽·泰瑞丝喃喃道:“或许,我们会被送去修道院囚禁……”
贝妮:“只要皇后认罪,你就会和皇后一起被送去修道院囚禁,在主的庇佑下度过余生。”
玛丽·泰瑞丝恐惧地看了眼门外,再次确定:“没有他们?”
贝妮:“没有他们。”
玛丽·泰瑞丝道:“可是,母亲不愿意认罪,她希望像个皇后那样死去……”
贝妮打断她:“你的希望呢?你希望她像皇后那样死,还是像母亲那样活?”
玛丽·泰瑞丝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
贝妮叹息着,退出了囚室。
每天日里,隔壁总会传来弟弟的哭叫声和看守的训斥声。弟弟只是个孩子,天真而懵懂,更加无法承受这些非人的折磨。曾经的他喜欢蝴蝶和夜莺,只要皱一下眉头都有人愿意为他摘下漫天的繁星,如今他哭着求饶,却只会换来更猛烈的训斥甚至殴打。
每天夜里,主的光辉无法照耀最黑暗的牢笼,只有反反复复的地狱折磨,没有止境,没有尽头。他们用最粗俗的笑声叫她“法兰西玫瑰”,叫她“法国小公主”,仿佛这样就可以得到更多的乐趣。就连她的梦里都是不堪的画面。
她不要,她不要再做公主,她只要母亲陪伴在身边。
只要可以离开地狱,她愿意做任何事,哪怕是成为农妇、侍女,乞丐都可以。
玛丽·泰瑞丝在噩梦中挣扎,号叫。
终于,她同意了叛党们的要求,踏上了审判庭,指认皇后的罪行。
皇后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也出现了许多细纹,她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仿佛战士般面对所有的指控,决不投降。当她看见女儿玛丽·泰瑞丝站上证人席后,脸上有些惊讶,也有些不安,她的心肝已变得如此瘦弱憔悴,她不知道那些人还要对女儿做什么,她甚至无法出声呼唤女儿的名字,只能对她投以安慰和心疼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