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笑着接过首饰,眼里却流过一丝落寞。
襄老和申公交情深厚,闻夫人诞辰,命夏姬亲自送来贺礼。夏姬打扮素雅,淡施脂粉,轻挽云髻,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金玉首饰,唯独一根木制海棠簪斜插鬓边,给端庄带来了丝丝柔媚,引得在场贵妇频频偷看,相互打听在哪里可以买这样别致的木簪。
母亲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她强撑着笑容招待宾客,素来稳重的她竟险些失手打翻茶杯。夏姬却谦虚恭敬,行事得体大方,说话妙语连珠,博得在场宾客一致称赞。
屈献的心仿佛被重锤敲过,闷闷地疼,他不住回头看父亲,父亲神色如常。或许簪子是襄老委托父亲做的?他们是好友,就像他和黑要是好友,如果黑要拜托他帮忙做什么事,他也不会拒绝的……
歌尽,舞歇,宴罢,客散。
母亲仿佛耗尽了一生的气力,她瘫软在椅子上,愣愣地看着丈夫,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男人。忽然她不顾体面,不顾周围祖母和儿子的存在,莽撞地开口问:“为何那支簪子在她头上?”
父亲反问:“什么簪子?”
母亲的手几乎捏透了案几的厚木,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知道我说的是哪支簪子,我曾在你书房见过它。我只想知道,你亲手雕刻的簪子为何会出现在那不知廉耻的女人头上?!”
祖母明白过来,瞬间冷了脸,她命人将孩子带离宴席。兄伯叔婶纷纷借故告退。屈献出了大门,趁乱扯了个谎,从窗户跳进室内,躲在屏风后偷听。
这一切的事,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母亲伏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祖母用拐杖狠狠砸在父亲背上、腿上,痛斥:“文姬进门多年,孝顺知礼,持家有道,你对她有哪里不满?找什么女人不好,找那个不要脸的,你是要害死我们全家吗?你若还有半分廉耻之心,快和她断绝关系!再也不要来往了!”
父亲咬牙挺着,沉默不语。
祖母年轻时也是泼辣女子,骂完儿子骂夏姬,言辞粗俗不可一一尽道,直将她比作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天下第一贱货,然后闹腾着逼儿子承诺和她分手,再不去襄老府邸。
“够了!夏姬不是这样的女人!”父亲忍耐半日,终于忍不住,挡下了祖母的拐杖,喝道,“我半辈子身不由己,处处妥协,为家族娶了不爱的女人,过着枯燥无味的生活。如今遇到夏姬,我才知道什么是感情,只有和她在一起,才能得到片刻欢愉。”
祖母目瞪口呆:“当初我选几家世家女供你选择,你亲口和我说文姬贤惠,宜家宜室,如今却……”
父亲烦躁地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
母亲强撑着颤抖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从未爱过我?”
父亲不愿正视她痛苦的目光:“我对你只有敬重。”
母亲拉着父亲的衣袖,像被抛弃的孩子:“新婚之夜你发誓要一辈子对我好,你给我描眉,你给我挽发,你说要白头到老永不分离,难道这统统都不是爱?”
父亲反问:“我对你不够好吗?我有说要休了你吗?世间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美人如云?我就是对你太好了,让你看不清事实,善妒霸道。”
母亲忽然狂乱地尖叫起来,她第一次扑上去捶打奉若神明的丈夫:“屈巫,你这个伪君子!我宁愿你从未对我好过!”
父亲鄙夷地推开她:“莫名其妙。”
母亲跪坐在地上,又哭又笑,状若疯狂:“屈巫!我恨你!我用尽一生来恨你!我要诅咒夏姬那不要脸的女人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父亲暴怒:“你这泼妇!妒妇!你才不得好死,你看看你现在丑陋的模样,哪里比得上夏姬的贤惠大度,温柔得体?”
“够了!”祖母命心腹的婆子扶起了哭泣的母亲,送回房中,回首正色对父亲说,“你现在有出息了,是一国重臣,我们制止不了你做任何事。可是,你要时时记住,你是一家之长,身负整个家族的兴衰,你可以不爱文姬,可是你绝不能和夏姬在一起。因为楚王想要夏姬,子反想要夏姬,都是你劝阻的。如果你背着他们和夏姬私通,便是欺君,楚王会怎么想?旁人会怎么想?我们没有人可以承受王的怒火!届时,你多年清名毁于一旦,屈氏家族不保!”
父亲沉默许久,闷声道:“儿子明白。”
祖母叹息,劝道:“你若还认我这个母亲,便不要再和夏姬来往了。晚些去和文姬道歉,她是外柔内刚的女子,对你全心全意,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让你免除后顾之忧,你不念感情也要念恩情,不要再伤她的心了。”
父亲低首,看不清表情,他轻声应道:“是。”
那夜,父亲求见母亲,却被拒之门外,两人又是一番口角。
柒
父母这样闹下去可不好,母亲闭门不出,不理家事,家里愁云惨淡,比往日的闹腾可怕一百倍。
屈献硬着头皮去寻母亲,想看看有什么解决方法让她消气。
母亲不整仪容,鬓边白发又多了许多,眼中布满红丝,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她怨恨地看着儿子,问:“你不跟父亲去找夏姬那狐狸精,来我这里做什么?”
屈献不善言辞,被问得哑口无言。
母亲走过来,冷冷地问:“其实你知道那支簪子的事吧?”
屈献点点头:“其实也没什么……”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母亲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质问,“你三天两头去襄老府邸,每次都向着夏姬说话,是不是也看上了那只狐狸精,想认她做母亲?你装傻卖痴是为你父亲打掩护吧?”对着儿子那张酷似父亲的面孔,她仿佛看见了丈夫站在面前,强压下去的怒火无法控制地宣泄出来,“你这爱撒谎的孩子,荒唐任性,不愧是他屈巫的种!哈哈,夏姬是柔弱女人?可怜?我再也不会相信你的话,你给我滚!给我滚!我不要看见你!”
屈献最是倔强,他对父亲和夏姬的私情毫不知情,被母亲无故谩骂,愤怒委屈涌上心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忘了来意,忘了初衷,毫不留情地开口,每个字都是言不由衷的残忍:“我知道又怎样?你除了唠叨只会唠叨,只知道让我好好学习,天冷加衣,饭毕添汤,从不会关心我心里想什么!我就是喜欢夏姬这样的母亲,聪明漂亮,温柔可亲,她比你的啰唆粗鄙强一百倍,做她的儿子才是天下间最幸运的事,父亲是瞎了眼才娶了你。你不是问我要娶个怎样的媳妇吗?我现在告诉你答案,只要那女人不像你,什么样的都好!”
母亲愣愣地看着儿子,眼里满满都是绝望。
屈献说完这些话,立刻后悔了,可惜覆水难收。他逃命般地离开了母亲的住所,再不敢多看她一眼。
自此,夫妻交恶,母子陌路。
父亲履行了对祖母的承诺,明面上再没有和夏姬的私情传出。
屈献在家没脸见母亲,在外没脸见好友,性情也孤僻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