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楚庄王十七年,连尹襄老战死沙场,黑要不顾父亲尸首,欲烝继母夏姬。天下哗然,痛斥其不孝。
黑要一意孤行。
申公派人送信给夏姬:“归,吾聘汝。”
短短四字,道尽天下情意。
夏姬深受感动,依照申公计划,借迎丧之名向楚王恳求回娘家郑国,号称借助郑、晋两国邦交,寻回亡夫襄老遗骸。申公假借出使齐国之机,改道郑国,将送给齐国国君的国礼作为聘礼,在馆驿中和夏姬结为夫妻,私奔晋国。
晋王得到名动天下诸侯的能臣,大喜过望,封屈巫为邢大夫。
令尹子反伙同子重,上书痛斥其欺君之罪。
楚王震怒,下令诛屈氏一族、黑要一族。
屈家男子除外出未归者,成年者尽数被杀,珠宝首饰,洗掠一空,往日的豪门世家,如今处处火光。
令尹子反派人四处搜寻屈献,务求斩草除根。
母亲在军队杀入内宅前,命人将屈献叫到偏殿。偏殿内只有母亲、祖母和几名忠仆,神色决然。
屈献害怕得浑身发抖,不知如何是好。
她们似乎早有准备,很冷静地对他进行了一番叮嘱,安排他和身量相若的忠仆互换服饰,带上些许珠宝首饰,在混在军中的朋友的帮助下,逃出屈府,逃离楚国,去晋国寻找父亲。
屈献伏地大哭,磕头不已,要和家人同生共死。
母亲心意已决,厉声相斥,以死相逼。
祖母说:“乖孩子,没事的,虽说是抄家灭门,女眷最多是进大牢吃点苦头,可是令尹子反对你父亲怨恨极深,你若落在他们手上必死无疑。”
屈献无奈,泪别亲人,朝晋国方向逃去。
临行前,母亲忽然叫住了他,欲言又止,最后却道了声:“对不起,阿娘从未关心过你想什么,忘了你不再是那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孩子,而是坚强的大男人了。以后阿娘不会再管束你了,盼你珍重,只要记得阿娘永远爱你。”
屈献不解其意,再次承诺:“我会让父亲救你的!”
“好。”母亲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她的脸上没有畏惧,没有担忧,只有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屋外厮杀声不入她耳,满地血迹不入她眼,她痴痴地看着儿子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祖母一声叹息,命仆从们拿出藏好的灯油,洒满偏殿。
灯台被推倒,熊熊烈火中,她们端坐几案,远远地眺望晋国的方向。
没有怨恨,只有温柔,只有原谅。
那里有她们最心爱的儿子。
玖
屈献从未出过远门,身边没有仆人照料,又不敢投宿驿站,没几天便被偷走了财物,贵公子沦为乞丐,风餐露宿,隐姓埋名,流离颠沛。他做了许多这辈子从未想过的事情,他走了很多错路,偷过地里的萝卜,和恶狗抢过食,和乞丐们打架,在暴雨中行走,发热倒在路边晕了三天三夜,若非从小习武,身子骨硬朗,又遇到好心猎户相救,几乎死去。
他没有死,因为他有非常顽强的信念——无论经历任何苦难,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都要去晋国,在找到父亲和夏姬之前,必须活下去。
跋山涉水,他一路行乞到晋国,用尽最后的气力,来到了父亲面前。
父亲几乎认不出眼前这骨瘦如柴的乞丐是他最疼爱的儿子,辨明身份后,他喜极而泣,抱着屈献哭道:“可怜的献儿,你吃了多少苦头,他们说找到了你的尸首,我真以为你随母亲一块儿自焚死了……”
夏姬也从内室走出,依旧风姿绰约,当看见继子一身狼狈,随着丈夫掉了许多眼泪,一边命仆佣给他沐浴更衣,一边命人去请大夫。
屈献重新梳洗打扮完毕,再次拜见父亲,父亲问他族人去世的事情。
屈献摇摇头,不愿多说:“就如你打听过的那样。”他表情有些木然,呆滞。
父亲知他在路上吃了许多苦头,又掉了许多眼泪,再三道歉:“我对不起他们。”
夏姬劝慰:“楚王残忍,不顾往日情分,这个仇早晚得报。你父亲得知消息后大病一场,伤透了心,如今你平安无事,正是欢喜之时,切勿再哭坏了身子。”
屈献冷冷地说:“是啊,灭门之仇,早晚得报。”
席间,奶娘抱出数月大的女婴。父亲掩下伤心,露出几分温柔,对屈献说:“看,这是你的小妹。”
屈献迟疑地问夏姬:“这是你的孩子……”
“是的。”夏姬慈爱地接过女婴,“小心肝,快来看看你哥哥。”
屈献看了好几眼,只觉孩子相貌肖母,粉琢玉砌,果真人见人爱。屈献笑笑:“这孩子有福气,有你这样的母亲,定是如珠如玉捧在手心。”
夏姬笑:“可不是呢,孩子不就是母亲的命根子。”
屈献也笑:“是啊,孩子就是母亲的命根子。”
众人纷纷称赞,皆夸夏姬待孩子如心肝,真是世间最温柔的母亲。屈献听着听着,忽然取消了原来的计划,脑子里有了新的打算。
入夜,大夫府邸一片宁静,只有数声蛙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