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献用乞讨途中和窃贼学过的轻巧步伐,来到了父母房前,重重一掌打晕了值夜的侍女,潜入屋内。屈巫和夏姬早已入睡,鼻息平稳,屈献将带来的灯油洒满屋,推倒烛台,匆匆跑出室内,紧接着又点着了妹妹房间的火,然后高呼一声:“走水了!”
值夜的仆役发现火情,慌乱大叫,惊醒睡梦中人,大家扛着家伙来救火。
屈献站在门外,抱肩看着这一幕,眼里有无尽的痛快。
屈巫和夏姬早已惊醒,在火海中被吓呆了,所幸有不怕死的仆役冒险冲入屋内,将险些被烟雾呛死的二人扛出,两人头发都烧焦了大半,脸上也有些烧伤。屈巫顾不得伤情,急急检查损伤,回首却见女儿的房间也冒着熊熊烈焰,吓得半死,连连指挥仆役相救。
奈何那边火势更猛,大家犹豫着不敢入内,略一拖延,屋内横梁被烧断,整间房子倾塌,里面有再多人也该烧死了。屈巫既伤心女儿之死,又担心夏姬为女儿之死而疯狂,他回过头去,正想安慰妻子,却见夏姬呆呆地坐在池塘边,捂着自己受伤的脸,眼睛睁得极大,死死瞪着水中狼狈的倒影,仿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屈巫试图安慰:“别难过,我定会找出放火的凶手,为你复仇,孩子,孩子还会有的……”
“我的脸,我的脸……”夏姬一动不动地看着水中倒影,看着脸颊上那块并不算很大的烧伤,仿佛忘记了女儿和丈夫的存在,陷入了崩溃。紧接着她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打碎了水中倒影,“我的脸!把我的脸还给我!”
屈巫试图让她回到现实:“女儿!怎么办?”
夏姬不管不顾,她狠狠地推开了丈夫:“不!我只要我的脸!为什么你不护着我?你这个懦夫,窝囊废!为什么烧伤的是我,不是你?!”
高贵的假面被摔碎,慈爱的外表被撕开,夏姬在最心爱的东西被毁掉后,终于露出了从不为外人所知的另一面。原来丈夫、孩子的生死在她心里统统没有关系,这世间唯一尊贵、不能受任何伤害的只有自己。
屈巫从未见过这样疯狂的夏姬,他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不远处传来了掌声。
屈献在树下为这场精彩好戏鼓掌。
屈巫忽然悟到了什么,喝问:“是你放的火?”
屈献笑得极痛快,答得极爽快,仿佛要将胸中愤恨倾尽:“是。”
屈巫怒而拔剑,朝儿子大步走来:“你这个弑父杀母、残害手足的畜生!你可知纵火是死罪?!我今日便要将你正法。”
屈献毫无畏惧,不躲不避:“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对,父亲欺君卖国,荒唐灭族,儿子远有不及,若要相提并论,恐坠了父亲声名。”
屈巫被噎了一下,他用宝剑指着儿子,想砍却砍不下去,颤抖许久,方问:“为什么?”
屈献的眼里终于露出了怨毒的目光:“祖母曾提醒过你,和夏姬私通会有什么后果,如今你问我为什么?弗忌爷爷死了,你还记得他生前疼你如亲子吗?子闯叔叔死了,你还记得他每次出门遇到好酒,都会弄回来和你同喝,喝醉一起唱歌吗?子荡叔叔也死了,你还记得外头有人说你半句不好,他直接抄鞭子上门找人算账吗?阿姊死了,抄家刚开始的时候,她为你羞愧,不甘受辱,撞柱身亡。母亲和祖母死了,她们为了让我逃出生天,选了绝路。奶娘的儿子阿福,呆头呆脑,最崇拜你了,那天他假扮成我的模样自尽,让大家把他的尸体面部烧焦,放在母亲的旁边,然后母亲和祖母点火自焚,留下三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给楚王造成全家自尽的假象。大家都死了,家也没了,如今你却问我为什么?”
曾经孝顺听话的儿子,如今满脸扭曲的怨毒。
屈巫手中宝剑落地,痛苦地跪下:“我不知道,他们只说楚王下令灭族,我真不知道事情发展会如此惨烈。可是,可是你妹妹是无辜的,为什么……”
草丛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屈巫急忙冲过去,却见女婴在摇篮里蹬着腿,号啕不已。
屈献鄙夷道:“对不起,我没有父亲有出息。”
屈巫顾不得他话中的讽刺,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惊喜地递给夏姬:“你看,女儿没事。”
孩子在夏姬手中滑落,险些跌落水中。
夏姬如毒蛇般盯着屈献:“是你,是你放的火。”
屈巫赶紧将女儿救起,一边安抚一边试图打圆场:“女儿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夏姬连看都不看女儿一眼,状若泼妇,伸出染着丹蔻的指甲,直扑屈献,抓向他的眼睛:“我要杀了你!你这恶魔,为什么不去死?!你还我的脸来!”
侍女们见势不妙,赶紧抓住发疯的主母。
屈巫也去拦,却被夏姬一指甲挠在脸上,落下长长的血痕。屈巫被这样的夏姬惊呆了,他想不到人人眼里温柔贤惠的贤妻竟有这样泼辣的嘴脸,就算文姬,在被他伤得最狠的时候,也不曾真正对他动过手。
“其实这才是真正的你吧?自私自利,只为自己。”屈献看着这幕闹剧,不紧不慢地说,“自母亲为我身死,我便明白了母亲的心。夏姬,你和我母亲不同,是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当年若你有半分在乎夏徵舒,便不会将风流浪荡事闹得街知巷闻,更不会将贴身衣物随意散发给情人,任由满城流言蜚语把他逼到绝境。夏姬,你是精通男女情事的女人,怎会看不懂继子黑要对你的迷恋?但你不仅不退避,反而更加靠近,引诱他越走越深,以致父子情绝。夏姬,你说你爱我父亲、爱女儿,可现在的你眼里可有他们分毫?”
夏姬疯狂地尖叫:“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屈献拊掌大笑:“你在乎的只有自己漂亮的容貌和玩弄人心的魅力,可是你看看镜中的自己,你的脸是多么丑陋,气质也与市井泼妇别无二致。哈哈,大家看啊,这貌若恶鬼的女人就是倾国倾城的夏姬!”
夏姬扑在屈巫脚下,拉着他的衣角命令:“纵火是死罪,请重重查办他!砍他头!凌迟他!哈哈哈,杀了杀了杀了!”
“你疯了。”屈巫推开她,看都不愿多看一眼。他怯声问儿子:“你母亲死前,可曾恨过我?”
屈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没有,她连提都没提过你。”
屈巫颓然跌倒在地,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过了许久,他才说:“纵火是死罪,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屈献看了眼疯疯癫癫的夏姬,大步走出门外。
这座精美的府邸不是他的家,他的家早已葬在那场烈火中。
他坚定地向前走着,身无分文,正如来时一样。
路很长,仿佛没有尽头。
可是,他什么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