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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衫戏

花衫戏

民国十五年秋,上海。

十六铺码头繁华如旧,汽笛长鸣,黑烟袅袅,又是一艘远洋轮船徐徐靠岸。

轮船甲板上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他高大英俊,戴着金丝眼镜,头油抹得整齐,腰杆挺得笔直,虽不发一言,但这份温润如玉的贵公子风采,已让身旁的少女们将他扫了一次又一次。

“少卿兄,少卿兄!”后面追来一位身材略矮的胖子,长得白净,神态和蔼,戴着小圆帽,拖着个硕大的行李箱,急匆匆奔上甲板,有些兴奋地对男子道,“留学五载,总算回来了,啊——还是咱上海的气味好闻,大闸蟹、八宝鸡、油爆虾,真是想死我了!美国就算再强,饮食之道差了咱们何止十万八千里?!每天面包牛奶,牛奶面包,我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这次回来你可得陪我去酒楼大吃大喝一顿!”

慕少卿微微转过头来,冲着好友笑了笑:“你这只吃货,船上这些日子,念叨得我耳朵都快疼了,行,过些日子,咱们去荣顺馆大吃一顿,带上你那引以为傲的媳妇儿。”

“那敢情好!我家媳妇可是圣玛利亚女校毕业的,我娘当初还嫌她读的书多,怕她心高气傲无德行,不会相夫教子,死活不乐意。现在家里生意被她接过手,蒸蒸日上,婆媳关系可好了,我娘天天夸她知书会算又顾家,比自己一个文盲强。”何思麟提起自己那死皮赖脸追回来的好媳妇,就往死里夸。他确实也有夸的本钱,他媳妇出身书香门第,父母开明,虽相貌平平,却最是聪明伶俐,给在美国读书的丈夫寄的几首小诗,让一众留学生都赞叹,尤其是那些受父母之命娶了乡下婆娘的,更是羡慕不已,只道娶妻当如是。慕少卿虽不说,心里也暗暗赞同,奈何他受父母之命,自幼订了娃娃亲,临出国前父母怕他在花花世界心野,强令年仅十六的他与十四的未婚妻拜堂成亲,只是当时新娘年纪尚幼,没让他们圆房罢了。

慕少卿才学出众,品貌兼优,却要与个毫无感情的妻子绑定一生,与他交好的众留学生都替他大为不平,故时有叹息,何思麟亦不例外:“其实岳思思挺不错的,漂亮有才家境好,在美国她那么喜欢你,你偏偏娶了个乡下小脚婆娘,真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中国什么都好,就是婚姻制度不好,都什么年代了,恋爱理当自由,还留下那么多旧制度、恶习俗!可惜了你们一对才子佳人!说起来现在离婚也挺流行的,何不……”

慕少卿打断道:“岳思思活泼开朗,我只当她是小妹,这等话不可再提。”

“少卿兄眼光就是高,认识你那么多年,也没什么女子入得了你法眼。”何思麟和岳思思是朋友,如今也只好摸着鼻子,笑了两声,把好友拜托的说情丢下。过了片刻,又憋不住嘴劝道:“不喜欢岳思思也没什么,可是你真能忍受一辈子要和这种没文化的小脚婆娘过吗?”

慕少卿笑得僵硬:“内子不是小脚。”

何思麟理解地笑了下,不再说。

慕少卿心里也有些苦涩,十六岁时匆匆拜堂成亲,然后出国留学,五年过去,他已记不清自己小新娘的模样,只记得她的母亲黄氏是自家母亲的手帕交。黄氏嫁去沈家,生了个女儿,名叫沈静好,黄氏生女后不久便染了肺结核,怕唯一的女儿被继母苛待,得不到好亲事,便盯上了年仅六岁的慕少卿,求着订下了娃娃亲。沈家倒也算个土财主,家里出过秀才,门第不算差,就是守旧,对女子无才便是德极为推崇,家中所有女孩都学女红,最多听点女训的故事,教育贤良淑德,在家管家干活都是一把好手,出来个个睁眼瞎。慕少卿在新婚之夜也看了沈静好几眼,隐约记得是个羞涩娇小的女孩,似乎还算清秀,就是平平淡淡,好像白开水一般,不难喝,也没什么吸引人之处——唯一庆幸的地方是现在上海及其周边的女子很少裹脚,否则就算母亲再往死里哭闹,他也不能从的。

慕少卿是不爱喝白开水的,世间有那么多种选择,苦涩香浓的咖啡,烈如火焰的白酒,味道复杂的洋酒,还有回味无穷的茶。光是茶叶,就有绿茶、白茶、乌龙茶、青茶、黑茶,更有英国红茶、印度红茶、花茶等等。饮料的选择几乎无穷尽,不管是浅斟细品还是豪迈畅饮,一辈子都喝不腻。

偏偏他的妻子就是白开水样的无趣女人。

每每想至此事,慕少卿就忍不住叹息。

游子思绪万千,轮船已达岸,栈桥放下,接亲友的人一拥而上,哭的、笑的,热闹非常。

慕少卿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沈静好,她应该是为了自己特意从乡下赶来的,正踮着脚尖努力张望。她穿着嫩绿色喇叭袖绣杏花的丝绸短袄,掐了三道边的藏蓝色长裙,剪了个垂丝刘海,梳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簪着朵小金花,手腕带着个掐丝金镯子,提着个小包裹,虽看得出尽力打扮,却在周围身穿洋装旗袍的大上海时髦女子里有些打眼。更打眼的是她手中高高举着的牌子——在场所有接亲友的牌子中唯一一个把名字拿反的。

何思麟忍不住笑了:“嫂子是故意逗你玩的吧?还真是……天真烂漫得可爱。”

慕少卿深呼吸一口气,解释道:“我想她是不识字,找人写了牌子看不懂。”

何思麟再次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欢喜地朝着自家才女媳妇奔去。

慕少卿也整整衣领,朝沈静好走去。

多年未见丈夫终于归来,沈静好欢喜得脸都红了,急急奔去,到了跟前,始觉害羞,赶紧低下头去,欲语还休,弱弱地叫了声:“少卿……”

慕少卿也想不出该和她说什么,想了片刻,道:“嗯,好久不见。”

慕家开有洋布行,也算颇有资财,他家车夫很有眼色,见男女主人相对无语,觉得没必要久留,便催着上车:“这儿人多,咱们赶紧回去吧,老爷和太太可想少爷了。”

慕少卿轻轻地应了声,领着沈静好就往马车走去。沈静好这才想起手中的包裹,赶紧打开,拿出清茶与糕点,殷勤献上:“你坐了那么远的船,怕是倦了,先用茶漱漱口,再填填肚子吧。”

慕少卿抿了半口茶,稍稍动了动糕点就放下了。

最初的害羞褪去,沈静好也开始活泼了,叽叽喳喳地在自家丈夫耳边说个不停:“上海好大噢,比咱们乡下热闹多了,我前两天刚到的时候,坐马车穿过南京路,看得眼睛都转不过来呢。那里有好多洋婆子,都穿着露胸脯的衣服,拖着怪里怪气的裙摆,也不知羞。还有好多女人的头发是卷的,也不知是怎么弄的,后来周婆说她们是用火钳子烫出来的,吓了我一跳,她们怎不害怕?”

慕少卿知道她一直住在乡下照顾多病的奶奶,一年多前奶奶的病情骤然恶化,离世前叮嘱父亲不可因自己耽误了他的学业,因此没有通知他回来。沈静好一边守孝一边帮忙打理乡下田产家务,没见过城里世面,今年才刚刚出孝,第一次来上海的。她对西洋景少见多怪,慕少卿少不得强打精神,为她解释一二。

沈静好只看见他的温柔,看不出他的敷衍,时而见路过马车上的女子都偷看自家丈夫,知道大家羡慕自己。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前世积了好大的福,才得如此佳婿,又是骄傲又是欢喜,笑得灿烂如四月春花。

慕少卿对此只是无奈,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反正国内女子没见识的多,沈静好虽不是他理想的妻子,但总归是个贤惠的妻子,而且木已成舟,明年他还要去美国继续深造和打理生意,不可能带这个中文洋文都不懂的妻子去给自己添乱,这段时间还是好好待她吧。

马车徐徐,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相敬如宾,各有心肠。

回到家中,父母又哭又笑,诉过相思,慕少卿发现沈静好在家人中风评甚佳,母亲一个劲地夸:“你奶奶年纪越大,性格越古怪,尤其是快去的那几年,真是见人骂人,见狗骂狗,也就静好能摆得平她。她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卿儿你可得好好对待人家,别多读了几本书,就看不起别人,也别跟外面那些狐狸精眉来眼去。你不知道,这两年咱上海越来越多不知羞的女人了,天天就打扮漂亮,歌厅舞场转悠,娘最看不上这样的女人。”

父亲倒是懂他心思,私下告诫:“静好虽然没学问,却是为你奶奶送过终守过孝的,再孝顺不过的好孩子,正妻之位是铁板钉钉的。现在的年轻人不像话,你要谈恋爱、纳妾什么的,老子管不着,但糟糠之妻不可弃,咱家不能出陈世美!”

慕少卿孝顺,一一应下。

清晨的太阳才刚刚露出半个头,沈静好就早早起床,将自己所有的衣服都铺满床上,挑了又挑,红的太俗,绿的太艳,白色的太素,紫色不好配首饰……好不容易在周婆的帮助下选好,又坐在镜前,将乌油油的头发梳了一次又一次,紧张得就像回到了五年前成亲的那天。那天她坐着大红花轿,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与恐惧摇摇晃晃入了门,虽然媒婆的嘴将慕少卿夸了又夸,她依旧很害怕。她怕自己嫁的是贪花好色、三妻四妾的夫君,怕自己嫁的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的丈夫,更怕自己嫁的是像周屠夫那样对老婆朝打暮骂的男人……

当她忐忑不安地坐在鸳鸯被上,等待自己命运的时候,揭开盖头的是个俊秀的少年,他温柔地问:“累了吗?我给你倒杯水?”

轻轻柔柔的嗓音,宛若天籁,让她的心在刹那间沦陷。

厚厚脂粉下,沈静好的脸就像身上的嫁衣的颜色那般火烫。

公公讲道理,婆婆好脾气,慕少卿更是才华出众,负责认真的好男子,老天实在对她太厚道了。沈静好幸福得就像在梦里,她在神佛面前发下誓言,将对慕家倾心尽力,对夫君永不相负。

只要慕少卿高兴,她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要夫妻分离,留在乡下照顾病卧在床的坏脾气奶奶,哪怕是为了服侍奶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都甘之如饴。默默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月又一月,等了一年又一年,她等了一千七百八十二天,终于等到了夫君归来。

夫君更高大,更英俊,更有气质,更有才华了呢,可还是和以前那样温柔。

沈静好想着想着,笑容不自觉地再次挂上嘴角。

“少爷才去乡下给奶奶墓前磕完头,今天回来就要带少夫人去轧马路呢。”周婆一边帮她梳头一边讨巧,“少爷长得真俊,性子也温柔体贴,大家都说少夫人是个有福气的,定是前世行善积福太多,感动了月老呢。夫人说反正脱了孝,好好挑个吉日让你们圆房,争取早日抱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