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伊夫可不会这么说”,他微微摇了摇头。
“可我不是绍伊夫!”我猛地提高声音。
“他把自己的记忆全部传承给了你,也让你拥有了无与伦比的超能力”,奥巴平静地说,“所以,现在,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就是绍伊夫。三石和西卡没有你那样的超能力,他俩干不了这件事,吴磊同样没有超能力,再说现在他还被关在里面出不来。这件事只有你合适,只有你能做,也只有你才能做好。”
看到我僵在那里一言不发,他稍稍放缓了语气,“晓宇,我多少了解过去的你,也知道现在这一切对你来说挺难的,你承受了很多不该自己承受的东西。但是没办法,偶然性就是一切,你必须得接受。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努力去做吧,就算是为了绍伊夫,就算是……”他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就算是为了小兰。”
“不要说了”,我突然打断他,“我知道该怎么做,请放心。”
“再见。”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随手切断了连接。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但我知道它依然在那里,在那个最隐秘的角落里,在那个即使绍伊夫的强大记忆也不能覆盖的角落。对此,我十分清楚。
只是那个名字所对应的实体,已经永远、彻底地消失不见了……
关露推门进来,把一杯茶轻轻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奥巴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他同意了,把马克要的东西给他。”
“哦”
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失落,或许她对这一切并不在意。
在第一次见识过马克开发的“地下堡垒”,并同奥巴有过交流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他所说的“蚁群社会”6,绍伊夫的记忆里并没有储存这方面的内容,为此我还专门找了很多相关资料。随着了解逐渐加深,我才发现,这个看上去随处可见、毫不起眼的生物,居然还有这么多的神秘之处。
蚂蚁是地球上数量最多,分布最广的物种,在地球上至少已经生活了4500万年,比人类的历史要久远得多,事实上它们的祖先可以追溯到1亿多年前的中生代,和恐龙同一时期。随着环境和历史的变迁,躯体庞大的恐龙早已灭绝,而身躯细小的蚂蚁依靠集体的力量生存、繁衍,而今已成为一个鼎盛的王国,其数量在上百万种陆生动物中首屈一指。据说,把全世界的蚂蚁加在一起,其重量将超过脊椎动物的总重量。
而且蚂蚁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比人类要强得多,在世界各地,除了南极、北极和终年积雪不化的山峰外,几乎所有陆地上都有蚂蚁生活,注意,是生活而不是存在。也就是说,它们的生活范围不仅覆盖了人类的全部居住地,甚至在人类至今仍然难以定居区域,如沙漠、沼泽、戈壁和荒原,它们也能够顽强地待下去并且繁衍生息。
能做到这一点,靠的就是它们的群居生活结构。蚂蚁是世界上三大“社会性昆虫”之一,在蚁群内部形成了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严格平等的社会结构。蚁后——唯一超然的存在,负责终生产卵、繁殖后代,哺育第一批幼蚁;雄蚁——为数不多的存在,负责与雌蚁交配;工蚁——数量最大的存在,负责建造和扩大保卫巢穴、采集食物、伺喂幼蚁及蚁后。或许初看上去这样的社会结构等级森严,一点都谈不上平等,但是仔细观察后我才发现,这样的结构是完全建立在功能性之上,唯一也是最高目的就是为了保证整个蚁群的存活壮大。蚁后及雄蚁并不是靠着巧取豪夺而登上了高位,它们的地位纯粹取决于它们具备的功能。数量巨大的工蚁是没有生育能力的雌性,它们也不是被压迫与被剥削的对象,终日忙忙碌碌寻找食物、抵御外敌,就是为了那个唯一的最高目的。在我看来,蚁后、雄蚁和工蚁都是在用自己的劳动来定义自己在群体内的存在价值,这才是真正基于分工不同的严格平等,而不是像人类社会那样,仅仅只是说说而已。
工蚁的寿命非常短暂,在觅食的路上就可能遭遇意外死亡;雄蚁的寿命更短暂,在与雌蚁交配后就会死去,而一只蚁后的寿命可以长达二十五年,相对于工蚁和雄蚁来说,这样的长寿已经近乎于永生了。但这种“永生”并不是纯粹的享受,一只蚁后一生要产下几万、几十万粒甚至更多的卵,这样才能保证蚁群的存活,同时不断发展壮大,分化为新的蚁群。而且蚁群中的第一批幼蚁没有其他食物来源,完全依靠蚁后自身携带的能量为食。只有当第一批工蚁长大并能外出觅食时,蚁后才能专心产卵,接受工蚁的供养。
可见,蚂蚁其实是一种进化得非常先进的社会群体,某种意义上,它们比人类社会进化得还要彻底。像马克这样的人以及他代表的势力,竟敢自诩为“万国之上的隐形王国”,或许他们也曾经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与辛勤付出,在推动人类文明进步方面做出了某些贡献,但是在攫取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和财富之后,他们就勾连起来,采用各种手段固化自己的财富与地位,同时设置种种壁垒阻碍后来者超越他们。如果他们也算是人类社会中的“蚁后”,那也是那种只想一次产卵就能终生享福的蚁后,为此甚至不惜阻碍整个蚁群的壮大、牺牲整个蚁群的利益来填充自己的贪婪。我知道,在大自然中的真正蚁群里,绝对没有这样的“蚁后”!
我发现,蓝星人的社会结构其实与蚁群非常相似,由于某种天赋的功能性(对于蓝星人来说就是代代相传的家族记忆),不同的蓝星人拥有不同的社会分工,承担不同的社会工作,但是所有的蓝星人都是严格平等的,所谓的“地位”不同只是“分工”不同。之前我就发现,奥巴很尊重绍伊夫,绍伊夫很尊重司令官,司令官对他们也都同样尊重,这种尊重是发自本能的,并不是做做样子。而且,在绍伊夫没离去之前,他对待奥巴的态度与其说是上级对待下级,不如说是老师对待学生。当绍伊夫离去时把他所有的记忆传承给我之后,奥巴对待我同样像是老师对待学生,在他成长的经历中绍伊夫教给他的,他都要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这不仅仅是基于分工不同的严格平等,更带有某种互相哺育、互为师徒的更复杂的社会关系,比蚁群的社会性进化得更加先进彻底。
据我所知,白星人的社会结构同样建立在严格的分工合作、各司其职的基础之上,但仍然还保留着社会分工之外的其他不平等,比如地位超群的大祭司、世袭的元老家族、将军、高级术士、牧首们,以及与之相对应的茫茫“底层白星人”,还有那些殖民星球上的原住民。他们的“元宇”出现后,更是批量制造出了大量的“新人”,这些“新人”完全是新出现的物种,在白星上没有一点社会根基,但是却因为对“元宇”的绝对忠诚而获得了特殊待遇,某些方面比其他白星人拥有更多特权,也造成了白星族群的进一步分化割裂。这就使白星人的社会结构异常复杂、混乱,甚至岌岌可危7。从这些方面来看,白星人的社会倒是与地球上的人类社会有更多的相通之处。
我始终不能明白,同处于一个星系之中,相隔的如此之近,为什么蓝星和白星会发展出完全不同的社会类型,进化出完全不同的文明程度,而且数百年都相互为敌。但是看看地球上的情况也就不奇怪了,70多亿地球人被分割在两百多个国家内,每个国家的社会类型和文明程度千差万别,如果以主流国家的标准来评判,这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还处在“黑暗时期”。地球上蚂蚁的数量比人类要多得多,但不管蚂蚁生活在哪个半球、哪个大洲、哪个国家、哪个村庄,无论哪片土壤之下,它们的社会结构几乎都是完全相同的,都是4500万年进化后的最优选择。为什么我们人类,这个看似比小小蚂蚁强大得多的物种,同样遍布世界的每个角落,却又分化出如此巨大混乱的差别呢?
难道是因为我们进化的时间还远远不够吗?
奥巴对此却很乐观,他甚至认为,当那块黑布无法被消灭,进而笼罩住整个地球后,人类唯一的生存方式就是转入地下,所有人终生都活在一个个地下堡垒里,就像伟大的蚂蚁那样。到了那个时候,地球人的整体生存和文明繁衍是第一位的,一切不利于这一最高目的的障碍都会被革除掉。以前存在于地面上的人类之间的种种差距,如阶层、地位、财富、收入甚至年龄、智商、容貌、体质等等,转到地下之后,可能都会被抹平,人类的整体社会结构也会随之发生极大变化,真正进入到以功能性为唯一区分、以整体存续为最高目的单一社会,变得几乎与蚁群社会高度类似了。
这到底是人类文明的大进步还是大倒退?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是在每一次重大危机中,文明如果不被灭绝,总是会浴火重生。既然人类文明在五百万年的进化历程中挺过了一次又一次重大危机,而且越来越繁衍壮大,那我更愿意相信后者。毕竟,相比于蚂蚁4500万年的历史,人类社会总体还处于青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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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与马克的联系越来越密切,既然奥巴已经把他的“地下堡垒”定义为试验品,那么不管好坏,它都能为未来的大规模推广提供宝贵的经验和教训,我必须得把他“盯紧点”。
马克没有食言,在建的三座“地下堡垒”,都按照他发给我的修改设计稿进行了全面整改,已建成部分也全部推倒重来。奥巴如约传送了他要求的两项新技术——地下掘进与混凝土快速成型,在这两项黑科技的加持下,三座“地下堡垒”的建设速度大大加快。
我第二次去那座“样板堡垒”8的时候,上面的地表地貌已经大变样,马克邀请我登上直升机盘旋在空中,他一一指点给我看,眼前的一切都令我深深震撼:大片的向日葵田现在被切割成了许多小块,地底挖出的大量泥土堆积在地面,形成了一座座小山,传送带还在源源不断地把挖出的泥土运送上来。平原远处配套修建了核电站、炼钢厂和机械厂,小山中间也建起了多座加工厂。所有厂区之间都由宽阔的道路连接,一辆辆重型卡车满载着矿石从远方驶来,又把加工好的居住舱和其他房屋构件运送到堡垒入口,连绵不断的车队轰鸣甚至盖过了直升机的旋翼声。
从高空俯瞰下去,原本寂静的大平原就像是架起了一口沸腾的大锅,无数钢铁、岩石与泥土在锅里上下翻涌,重新构建起完全不同的人工世界……这一幕让我久久不能忘怀,我敢肯定,自从地球诞生以来,人类对这片原野的改造,从来都没有如此深刻过。
马克告诉我,“地下堡垒”的所有房间现在都采用预加工方式,先由掘进设备在地下挖出大小合适的洞,再浇灌混凝土迅速成型,然后再把地面加工厂生产的房屋构件送下来,现场装配施工,一个个房间很快就能完成,建设进度大幅提升到原来的二十倍。因此他准备扩大这座堡垒的规模,由原来的容纳六万人整张到二十万人。他已经对堡垒周边的地质状况进行了深入勘探,完全支持扩建计划。
直升机降落在一座小山上,马克挥手朝着山下划了个半圆,“何,现在这一切都得感谢你们,特别是你。要不是你们提供的这些顶尖科技,堡垒的建设速度根本不会这么快,说不定我们现在还在一锹锹地挖泥巴呢,哈哈!”
他兴奋地看着我,“你知道吗?为你看到的这一切提供动力来源的,包括那六百辆重型卡车,都来自远处那座核电站,它同样采用了你们提供的可控核聚变技术。正是因为它,整个堡垒的建设成本极大降低了!”
“很壮观”,我点了点头,还沉浸在震撼之中,由高空回到地面,就像置身于那口大锅的锅底,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了。不得不说,马克确实务实高效,在吸收、转化和利用我们提供的技术方面,他总能做得最充分。
看着眼前巨大的施工场面,我突然想起个问题,“这么大的规模,外界不可能一无所知吧?你们对外是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马克诡异地笑了笑,“只是隐瞒了事实的最关键部分。我们对外声称,要在这里建设一座地下城市,作为未来移民火星、建设人类定居点的提前探索。关于那块黑布的事,我们可一点都没说。”
“就没有人怀疑吗?”我知道,那些“wkt”组织在美国闹腾得挺凶,几乎每周都在各大城市组织游行示威,马克在这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其实那块黑布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可以说,已经陈旧到没有一点热度可言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何,最好的保密方式只有一个,就是不断抛出新的‘秘密’出来。用新的假‘秘密’冲淡旧的‘秘密’,用大量的假‘秘密’掩盖唯一的真‘秘密’,不管多么荒诞、多么离奇、多么自相矛盾都无所谓,反而越这样越好。因为大众喜欢这些东西,他们真正在乎的不是真相,而是永远都有新的谈资。”
“你就这么笃定吗?”
“请相信我”,马克咧着嘴笑了下,“追逐真相几乎是一件奢侈品了,对于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人而言,他们虽然对真相也非常关注,但是持久度却非常有限,没办法,因为他们首先得要生存,每天早上醒来,就有一份份新的账单等着去付呢。真相很贵,他们消费不起的。”
冷静,我暗暗告诫自己,先冷静下来。
“但是你没有办法掩盖那块黑布,它还在不断增长。”
“那又怎么样呢?”他把双手摊开,“等到真相大白那天,只能面对咯。到那时候,唯一拥有大量终极避难所的人是我,他们会求着向我掏钱的。”
那种熟悉的无力和屈辱感,再一次渐渐从身体最深处蔓延出来。
等一等,且慢,我刚才好像遗漏了什么,就在刚才,他无意间说过一句话:“……一座地下城市,作为未来移民火星、建设人类定居点的提前探索……”是的,他说过,不断用新“秘密”来掩盖旧“秘密”,但这句话绝非偶然。
“你还在秘密推进‘y计划’9吗?”
“你说什么?”他愣了愣,像是完全不理解我在说什么。
我紧盯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我。“我说过,那只是一个借口,否则无法解释清楚为什么要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大兴土木。这只是一个完美的借口罢了,何。”
“那么真相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