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艄李见我这般风头无二,开始安耐不住了,眼瞅着我欲言又止,便满脸不屑了啐了声:“不过是些榫卯手艺木匠活,真当自己拄个抢杠当了爷了不成?”
一听这话,我邪气直往脑门上冲,正想趁这当口挖苦一番,转念一想,这厮岂不正好让我下了台子嘛,于是赶紧顺着他话道:“对对对,一些旁门左道,拿来插科打诨、斗闷子还差不多,哪敢在您跟前班门弄斧啊”。
此话一出,对面的仲老脸色一黯,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但此刻我正值气头,也管不了那么多,跟着又补了一句:“忘了与你说了,就那些个木工活的小东西们,它们呐,除了会刨墙掘土外,还能钻入你的肤下,拆骨剥筋,噬心掏肝!让你慢慢享受剐刑之极乐,那滋味…啧啧”。
李大哨见我表情夸张,语气又不像在说笑,便一下瞪大双眼,随即弹簧似的蹦了出去,浑身一顿抓挠,生怕那些鼠殳叮在什么角落里,看他一幅抖筛似的滑稽样,气也消了大半,便转过身去,懒得再与他闲扯抬杠。
古语有言: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鸿鹄眼界焉能与这等騃童钝夫较劲。不过,有一点他倒歪打正着,说对了个七八分,他说此为木工活,某种程度上说是不假,但塑制舆范的原料却非普通木材,而是上古传说中四大神树之一的“寻木”根茎所制:其形不融不迸,其质似玉如陶,看似崩脆易折,却如砥砺之刃般,既有弹牣兼并,刚柔相济之机巧,又有刀斧莫入,水火难侵之能效,端的是冶炼焙铸兽舆的绝佳完妙之选。
说到兽舆、寻木,就不可避免要提到拘缨古国人,传闻这一古老族群,伴寻木之北、河鼓三星之南而生,刘安所撰的《淮南子》中也曾有注:因颈生瘿瘤,大若悬瓠,碍于行动,须以手拘之。这里的“瘿”即通“缨”,故而拘缨之国因此得名。
据传太古之初,居于寻木下的拘缨先民,曾守卫着寻木根系下的某种稀珍矿脉,后世称之为熔心矿源,为抵御矿洞深处的邪祟之体,拘缨先祖们制作了最初的兽舆雏形,兽舆:兽形战车也,起初舆侧配有甲士铎铙,以作冲陷敌阵、拉扯逐击之用,后因车体笨重,驾驭困难且洞体地形条件的限制,经历一段过渡期后,再被后世一代代改设精制,才逐渐变得小巧轻捷且更适于携带。
流经千百年的演化,这种能随身施展的兵工之器,早就和驰骋冲锋的战车没了瓜葛,但“兽舆”作为外称却被亘古长久的保留下来。
随后,兽舆术作为拘缨国术而开始起兴,各色工坊造办,品类繁盛,灿若星河,兽舆的诡化之工、攻伐之能更是五花八门起来,虽说派别林立、门类形形色色,但千举万变,不离其宗,其中,以功用力效,无不外乎三大类:
远攻近击、巧形多用、护御驱逐。
三面辅承,则能攻防兼备,以一敌百;操动配合,则能精幻巧变,妙用无穷矣。
由此再触类旁通,联系到我先前所唤的“鼠殳”,若按功用划分,便可称得是三类五种中的“巧形多用”一支。
再说到熔心,自然也有一番嚼头,起初,矿脉被拘缨先民去杂提炼后,初以鲸油混拌,制长明灯蜡,后由族内匠人无意中发现,其蕴有近乎用之不竭般的恐怖机能,若用于焙铸兽舆,必是为虎傅翼,裨益绝伦,而随着衔契跟注合技术的完善,熔心也替变成了兽舆的“心脏”,成为其冶制过程中,最必不可少的关键一环。于是,以寻木为骨,熔心为脉,开始将兽舆术推上了一个旷古未有的巅峰时代,代表之一便是当时呼为“神机天括”的人傀器法,传闻其远观近辨,智、形皆与真人无异,真谓之玄通阴阳,巧夺造化之术。
但辉煌终究昙花一现,因熔心矿脉逐渐耗尽,兽舆慢慢走上了被替代的没落之路,古国匠才凋敝,许多冠绝之术都在悠悠史河中失传了,正所谓百年累之,一朝毁之,拘缨古国因为兽舆术的势落开始江河日下,加之这缺口被越撕越大,陈旧破落的兽舆在面对地下不断涌来的邪祟之体时,早就显得力不从心,而一般的甲胄兵士根本无法抵御侵袭,于是国境开始失守,城邑慢慢沦陷,万般无奈下,族群开始舍弃矿脉,远离寻木,走上了前路未知的迁徙之路。
在往后数百年的不断碰撞、接触中,拘缨人逐渐与中原汉族文化融为一体,为掩人耳目,他们自幼便割去颈后肉瘤,刻字或纹红缨以替,以求寻祖汲源,不忘故根。
根据《冯氏句婴堂重修家乘》的考究(句婴读作九婴,有北方之国寓意),当年我的先祖据说就在这群迁徙族人之中,而所谓的“拘缨国术”传到我太爷这一脉,册录在卷的兽舆已堪堪即有十余种,可纵使如此,我穷其半生,尽其所学才勉强焙铸出其中五种,且都是些遗留的细枝末节、粗浅糟粕之术。
而我毕生所愿,便是探遍山陬海澨,九垓八埏,搜寻遗落残留的熔心,来精进自己的冶制铸造技艺,力求复原出拘缨先民所记载的的人傀器法,若有生之年,能亲睹传闻中“神机天括”那登峰造极之术,就算搭上这条薄命也此生无憾了!
………
说完了兽舆,视线再转回狭小空腔内,方才和几人商讨完,便被赵不三急忙忙拉到角落,神色颇为不解,似又怕群梢那头听见,回头看了好几眼,才轻声道:“冯爷,也别怪俄多嘴哩,小的实在愚钝,您说先前那小妞对咱爱答不理吧,那是她门缝里看人,加之您深藏不露,不知道爷您的深浅,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施展的当口,何不趁此应下来,也好让那半桶水的破落户瞧瞧,谁当主子谁是仆,这燕子湾一带的梢口到底哪位说了算!”
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我听着有些好笑,觉得这厮太过想当然了,这么下去肯定不成,虽说他只是线上的中间人,但如今跟在我身边,有些事我能说的,还是得好好跟他掰扯清楚才行,于是问他:“你小子是第一次跟队入楫吧?”
赵笑着点头:“托爷您照应,这大姑娘坐花轿——真头一遭哩,也让俄这乡野村夫掌掌眼了嘛。”
“那你教我做事!?”我狠狠给了他一板栗,低声骂道:“那小娘们一肚子坏水,你懂个屁的你,不管她是出于何种诉求目的,能且安于人后,就安于人后,尽有显摆的想争个先你就让条道呗,这才哪到哪啊,嫌地府路远想找捷径呐?老夫今儿个再道个真理儿:树大招风,让你猫着就猫着别那么多废话,闷声方可发财,猥琐才能活命,听明白不!?”
看他揉着头顶,一脸恍然大悟之色,不知他是否真的顺过来了,也懒得再去啰嗦,便独自走出过道,开始重新打量起四周来。
出来时才发现,不只是空腔内,外头的顶部也已封闭,手电打上去只看到个指甲大小的光斑,大概五六丈之高,上头全是瘤状的土疙瘩跟已经干涸的冲蚀水道,早就看不到盐析裂缝了,我琢磨着,队伍的位置应该出了干湖床,但要说具体多深还无从得知,而且,地下难辨方位,若按脚程保守估计,就算没出那片洼地,应该也在其边缘地带了。
现在想来,在我关掉手电茫然瞎蹿那会,头顶一直幽黑难辨,加之脑中混沌且急着寻路,还以为上面仍是夜里,当下回过味儿来,才突然惊觉:当时我几经兜转及被困的时间,可能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了。
于是赶紧叫来赵不三,照着他的冒牌海鸥表一对,果然,时针此刻正对着十一,也就是说自湖床裂缝下来后,去掉正常行进及休整那段,我竟在不知不觉中,已整整奔走了十个钟头之久!
就在我唏嘘不已,感叹不久前的困境犹如南柯一梦时,眼角却无意间瞥到什么,就在鼠殳打出的圆形洞口处,灯柱扫过时映出了异样的反射光,我心下生疑,打发走赵后上前一看,洞缘左侧的土块中,似乎还嵌着半截朽烂的木桩子,顶端漏出的部分已被鼠殳完全凿断,余下的仍深陷在土里,我轻轻拨开两边的砾块,吹掉上头附着的灰尘,发现其表面覆盖一层淡紫色的颜料,断口深处隐约还有某种复杂的纹路,在灯光照射下仍然褶褶生辉。
正当我想敲掉周围土体,想仔细看个究竟时,身后的裂隙深处,突然响起了一声惨叫声,声音悠远但清晰无比,我一惊,立马抬头四顾,本能的开始探寻声源方位,可还没等有所动作,惨叫声落的瞬间,紧接着就是“砰”的一下闷响,这次我听得非常清楚:这是很明显的浅孔岩土爆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