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妪将面纱摘去,众人在看清她面上的刀痕时,明显都呼吸一窒,“是何人下了这样的毒手?”徳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伤疤纵横的脸上只能依稀看出相貌,竟真是先前失踪的岑嬷嬷。
原本听说是在外欠了赌债,便避去乡下躲债去了,只是没想着如今落得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岑嬷嬷跪趴在地,以干哑的嗓音嚎啕,“老奴无颜再见长公主殿下,如今这副模样全拜杨念这蛇蝎女子所赐啊!求殿下为老奴做主!”
“母亲!莫要听这疯妇在此胡言乱语!岑嬷嬷监守自盗,自作自受,如今竟要将脏水泼到旁人身上!”杨念面上激动起来,显得有些歇斯底里,“还不快来人,将这个疯妇拖下去!”
徳胤冷眼瞧了她一眼,便示意岑嬷嬷继续说下去。
杨念接管长公主府中馈时,中饱私囊,不仅是香料、药材,吃穿用度各方各面无不大包大揽,还联合岑、宫几个心腹逼得府上好几位老人告老还乡,在各个关卡换上自己人,为的就是往后大开牟利之门。在事迹险些败露之际,杨念则选择向岑嬷嬷痛下杀手,更狠毒地划花她的脸推下水塘,做了个毁尸灭迹,她侥幸死里逃生,苟且偷生,为的就是今日,当众撕开杨念这蛇蝎美人的假面具。
此时杨念那张娇艳的小脸早已苍白如纸,岑嬷嬷却不肯因此停下,“长公主殿下,杨念包藏祸心,还曾在殿下的药中动过不少手脚,正因老仆无意间发现此事,她才下定决心置老仆于死地啊!”岑嬷嬷口说无凭,又将这些年杨念与西域商贩通信,采买曼陀罗花种的几封信件呈上,这是她先前藏匿于别处,用于威胁杨念的证据,没成想阴差阳错今日拿出来成了检举她的证据。
在场的一众人都不免讶然了,杨念姑娘平素里娇柔至此,一夕之间跌落神坛,不仅爱慕虚荣,还曾暗害养母,显得她与太子珠胎暗结一事更加恬不知耻。
“你这孽子……”徳胤差些喘不上气来,“当年你说喜欢箜篌,我便请来西域乐师悉心教导,可你呢,竟一心想着以毒物害我性命!”那信上徳胤看得分明,学艺只是幌子,为的是寻到一种□□,害人于无形,如此祸害竟被她养在长公主府十多年,农夫与蛇的故事也不过如此。
“母亲,不是这样的,都是我一时糊涂!”杨念磕头如捣蒜,头上珠钗罗翠散了一地,“当年您郁郁寡欢,醒着时待我百般好,可一旦病发,便是非打即骂,我只是太怕了,绝非蓄意谋害,”她颤抖的手指向站在一旁的梁淑甯,“就在您找回亲生女儿后,我更怕了,怕失去所拥有的一切,您可还记得当年您将我带回长公主府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莫怕’,难道您都忘了吗?”
徳胤听了心碎,杨念这些年也曾弥补过她心底的丧女之痛,小时候她是极乖巧的,就算自己病发时,也整夜守在殿内寸步不离。徳胤自知生性凉薄,没能给杨念更多关怀,事情走到这一步她确实难辞其咎,可也不代表自己能够原谅杨念的所作所为。
“休要再提,今日本宫可以饶你性命,只是至此恩、断、义、绝,长公主府断不会再接纳你。”徳胤说得决绝,目下只觉头痛欲裂,朝下摆了摆手,唤身旁人扶她回宫歇息,实在无心无力去发落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殿上人散去大半,此刻杨念再也无法忍受地痛哭出声,周身好似回到那个十多年前的雪夜,那种濒死的错觉催促她攀附任何能使她活下去的力量,她膝行至何轸脚下,怆然欲下,“殿下救我,至少、至少念儿腹中还有您的血脉啊!”杨念猛然意识到,她还有孩子能当作筹码。
“这是世上您唯一的血脉,他还没能来到世上,并没有做错半分啊!”杨念在赌,双手死死攥住何轸的袍脚,太子岂能无后,立储的关键时刻,她腹中的孩子是极有用的,不是么?
何轸冷笑,用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指尖,狠狠地将杨念推到一边,“孩子若是知道他的生母如此卑贱下作,只怕会厌恶自己被你这种女人生下来吧,”孩子他会留下,但一旦生下来,这个女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处理掉,何轸像对待污物一般掸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杨念恨得浑身发起颤来,牙关狠狠咬住唇舌,嗓子眼里传来一阵腥甜,她在想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步步沦为如今的可怜虫,而这一切究竟是拜谁所赐呢?
她哀艳的美目不再有光彩,缓缓聚焦于眼前的女子身上,没错,正是梁淑甯的出现改变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晏子毅、何轸、周双白,原本只要她想,都可以做她的幕下之宾的,她本可以一步步走上高台,将他们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她甚至能确定自己曾这样尊贵过。
如今,一切都毁了。
杨念奋力挣开旁人桎梏,疯了似的向梁淑甯奔去,向着那皙白的颈子伸出手来,却被那个男人狠心折断了,大约是脱了臼,杨念此时像一块破布似的躺在众人的脚下,却见着周双白半蹲下来,头一回那双清贵疏离的眸子被仇恨的烈焰卷袭,薄唇勾出一个残忍的弧度,仅以二人能听到的声量道,“失去的感觉如何?对于你们来说,这只是开始呢。”
他说“你们”?除了她还有谁呢?杨念此刻没力气去想了,这一回她输得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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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念终究是被太子带回后园软禁了起来,毕竟在腹中的孩子降生前,她多少还有这点价值。好在是,上回冬至宴上,何毅身边的侍女乃太子细作所扮,击鞠赛后伺候更衣时,偷偷取走了何毅的发丝,何轸将这东西包在黄符纸内,亲自交给赵浚,毕竟这巫蛊之术兹事体大,不敢假于人手,知道的人也是愈少愈好。
何轸便开始整日提心吊胆,这天实在放心不下,便偷偷唤来赵浚询问,“今日上朝,孤见那毅王仍是神采奕奕,此法究竟能否见效?”
赵浚倒是一副胸有成竹,“殿下放心,不出一月,必定奏效。”
何轸这厢又将心放回肚子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他还是多少懂一些的。不过,今日在朝上,倒是发生了另一件趣事,覃家五郎覃啸阳居然向圣上请奏,求娶安宁郡主为妻,满朝上下,谁不知道周双白对安宁郡主的那份心思?覃啸阳这小子上赶子来触他的霉头,回想起周双白当时的脸色,何轸甚是解气,一旦手握兵权的覃家与周双白两相抗衡起来,对他岂不更是大大的有利?
看来古人说这红颜祸水,诚不欺人,覃啸云对这不争气的五弟,也是操碎了心,此时正拎着他在院中受罚,“这个节骨眼,你是怕覃家还不够惹眼?得罪了周双白,对你对我们覃家,究竟有什么好处?”
覃啸阳大冬日里光着膀子在院中蹲马步不算,肩上更担着两大桶水,两片嘴唇冻得发了紫,两条腿也忍不住颤巍巍地,仍是强撑着道,“我只是想娶自己心仪的女子,有何错处?”
“天下有多少女子,你又见过几个?你若是想娶亲,改日哥哥亲自为你相看。”覃啸云沉下了脸,听口气明显不是同他商量的意思。
“我只喜欢甯儿一人,天下再多女子,与我何干?”覃啸阳咬牙,梗着脖子不肯服软,“大哥同我说过,想要什么便去争取,哪怕是不择手段,也好过遗憾终生!”
那覃啸云气极,一军鞭抽在覃啸阳的赤膊上,绽出一条狰狞的血痕来,那院前院后侍候的家丁侍女们,吓得赶忙跪下来为小少爷求情。
可这两位的脾性哪里是旁人能劝得动的,覃啸阳身上又狠狠地挨了两鞭,见拗他不过,覃啸云将那拇指粗的军鞭一鞭子甩在院中枯黄的杨树上,竟从中劈开两半,着实痛恨这混小子冥顽不灵的性子,便负气转身离开了。
而覃啸阳在自家院里被兄长被狠抽了三鞭,那鞭风将树干都劈成两段的事儿,很快就传出府外,弄得满城皆知。
覃啸阳呢,偏偏又是个不知死字怎么写的混不吝,这不,一大早刚挨完鞭子,在床上歪了半天,入夜愈发气结,竟溜去湖心楼买醉去了。
醉眼朦胧间,覃啸阳瞧见有人来寻他,一胳膊挂到那人身上,嘴里仍叫唤着,“甯儿、甯儿。”
没成想,来人是他的大哥,覃啸虎。
这覃家五虎里头,覃啸虎年纪最长,说来奇怪,论说名望却比不上排行老二的覃啸云。且覃啸虎此人最是易怒,覃啸阳自幼便惧他,只是没想着如今倒是大哥最心疼起他来了。
“张口闭口,就为了个女人,你臊不臊?”覃啸虎是个十足十的莽夫,一手提了五弟的领子啐道,“难不成那安宁郡主两个鼻子四只眼,全天下的女人都比不了她?”
“就是比不了,成不成?我只要她!”覃啸阳那口倔劲这会儿又上来了。
“你去要,要不来就躲在这喝闷酒,连带着这身伤连命都不要了,你若真是有种的去弄周双白啊。”覃啸虎在他身旁盘腿坐下,为自己也斟满一杯,觑着眼睛看自己这五弟。
“成啊,不光是周双白,谁敢拦我老子就弄死谁!”覃啸阳这厢也浑说起来,通身涌起一副神挡杀神的气势。
“呵呵,”此时一声轻笑由帘外传来,修长皙白的指节打起帘子,来人下唇缀一点黑痣,露出一丝玩味的神情,“覃将军,你家这五弟年纪轻轻却颇有胆识,教何毅钦佩。”
看清这来人,覃啸阳心里倏地咯噔一下,却听得在旁的大哥推了推他,讳莫如深道,“啸阳,还不起身恭迎毅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