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不让走!”
“你哪个爸?”
“继父。”
“你可认识你美国的爸?”
“认识,有照片。”
“想不想去找他?”
也、“我可以带你去台湾找他,带上照片,别告诉你后爸。”
梦熊回家拿照片被母亲发现,没让他出来。不然,他的命运不知又会怎样?
大陆解放,中美关系恶化,不久又爆发朝鲜战争。在举国上下一片“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的怒吼声中,梦熊和杨丽华不可能再有寻找洛夫的机会了。
1956年梦熊高中毕业,大学的课堂里不可能有他的座位,便进轧钢厂当了工人。
他是个合格的工人。但不可能安于当工人。他喜欢艺术,经常作诗、写文章,向报刊投稿。发表的却极少。曾报考过河北省话剧院、海政文工团、北京青年艺术剧院,全到最后一关“政审”的时候被刷了下来。
他的理想如同他的尊严一样被现实击得支离破碎,只能偷着慢慢聚合。最后聚合成一点一一寻找父亲。
他想尽办法多接触外国人或跟国外有关系的人。凡有外国演出团休来天津演出他尽量不放过,在喜欢欣赏外国艺术的人群中也许能打听到有用的消息。也只有撞大运了。他也很想找到一条自己出国的门路……这期间,曾惹得一位波兰姑娘疯狂地爱上了他,那姑娘越看他越像牛虻。当时《牛虻》这部小说正风靡天下。
一希腊船员也想带他偷渡出去"许多偷渡者被抓回后的悲惨遭遇,使他在最后关头退缩了。
198年他受到一个到北京上访者的启发,应该通过政府,用正当手段,走正规程序寻找父亲。洛夫是英美烟草公司在中国的一个重要人物,又在中国工作了那么长的时间,一定有据可查。査到证据,查到具体材料就好办了。
每个人都有权知道自己是谁,都有在地球上虫稃的权力,因此寻找自己的父亲是天经地义的一梦熊准备好了充足的理由。
然而他最怕填表。做一个中国人,尤其是已成年有了工作的人,要经常填表。在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中,査袓宗三代,重新划定成分。一谈到出身、成分这些问题,他就神经紧张,好像自己的存在真是一种罪过,一种耻辱,连他的生命都是非法的。要按正式手续寻找父亲,更有填不完的表格和没完没了的“组织谈话”:
“你老想找你父亲,从政治上说是洋奴思想,向往资本主义。从品质上说是不道德,中国养育了你,对你有恩,你忘恩负义,是一种耻辱。”
他又能说什么?他准备了一肚子的道理都用不上。
“街道上也跟你母亲谈了,群众反映她解放前是青岛的吉普女郎,不然怎么会嫁给一个美国佬?”如果说梦熊还没有被歧视、怀疑、侮辱、痛苦所击倒,真属万幸。他的母亲就不同了,经过抗美援朝、镇压反革命、打老虎、反右派、公私合营、公社化、大跃进、反帝反修、一打三反等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也许她在心里对洛夫还留了一个掩藏很深的感情和怀念,“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但对美帝国主义却是实实在在的仇视,甚至把她一家人的悲剧也看成是美帝国主义造成的。她真诚地接受了新思想,热爱新中国。
梦熊要寻找父亲,在外面找不到头绪,有许多事情只好回家向她打听,需要借助她的回忆。但跟她一提洛夫的事,她就难受,就阻止,就一言不发。当初匆匆忙忙逃离青岛时,来不及把首饰钱财带上,却带了两盒洛夫和家人的照片。这是寻找洛夫非常有用的资料,她却在“挖地三尺不让一个坏人漏网”的肃反运动中偷偷地销毁了。
梦熊的继父出身也不好,当组织找他谈话,鼓励他立功赎罪的时候,他就检举梦熊有叛逃国外、寻找父亲的想法。
梦熊真正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没有一个人可嘛以商量。独自承受着一切灾难和不幸。
1961年夏天,在中央音乐学院的考场外面,他结识了现在的妻子。她热情地辅导考生,多才多艺,非常活跃。
她有令人羡慕的才华和学历,是北京艺术学院导演系的学生,当初报考这家学院非常困难,几千人里只录取一个班,整整考了天。她是那个幸运者中的一个,老师是焦菊隐、苏灵杨,都是名家、大师级的人物。她谈起绘画、戏剧、中国古典文学和欧美文学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她的父亲就是李墨林,收藏家,做过律师,曾受老洛夫之托寻找梦熊母子,想不到两人以这种关系相见了。梦熊也喜欢收藏,李墨林很高兴。李的儿女不是大学教授,就是工程师,他家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1966年“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被抄家了。
这才叫屋漏偏遭连阴雨。梦熊更被人瞧不起了。有人甚至说:“这个穷小子娶不起媳妇!”
他们一气之下于1966年11月结婚了,新事新办,一切从简。何况是在“除四旧”的大风暴中。结婚3天就上班了,两个人的精神高度紧张,什么情呀爱呀根本谈不上。“蜜月”无蜜,只求平安。祈求平安对他们来说也是太奢侈了,结婚刚半个月,梦熊被关押起来了。理由是现成的:“想叛逃投敌”。工厂造反派的临时监狱,还不如国家的正式监狱,正式监狱里至少还有饭吃。新娘子每天往牢里送饭。
她是个艺术气很苋的人,不敢奢望有大的幸福和欢乐,但也没想到灾难会来得这么快。周围到处是陷阱,生活里充满阴影。她想乐观,却更感伤。她忧郁,又要掩饰忧郁。
由新娘子一下子变成犯人的家属,以前各种灿烂的期望和彩色的梦幻全消失了,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属于自己的码头。
两个月后梦熊被放出来了。
但很快又开始“清理阶级队伍”一像梦熊这样的人不被清理还去清理谁呢?他又被抓走了,一关就是半年。放出来以后被监督劳动改造。
运动继续深入1970年他又被抓走,关了一年。这次动用了公安局,说他去英国大使馆,家里可能有电台。罪名是现成的:“英美特务”!
他已经有了第一个儿子,两口子希望自己的孩子在社会上不被人欺负,便给儿子取名“老虎”。
以后有了二儿子,叫“狮子”。
老三叫“大象”。
3个儿子,听名字一个比一个厉害,可仍然受气。儿子们稍微一懂点事,就对他们的父亲有了疑问。梦熊的长相越来越像外国人,他小的时候受到的侮辱又开始在他的儿子们身上轮回一一这是后话,暂不提。
在工厂的土监狱里梦熊并没有老老实实认罪。经过反将他寻找父亲的愿望反而更强烈了一一这一切罪过都是因为没有找到父亲,如果证实自已个正派的父亲存在,一切猜疑、造谣、诬蔑,将会不攻自破。
特别是他也有了孩子。
他只是父亲,不是祖宗。他一天找不到父亲,孩子们就一天不能认袓归宗,就会重复他的悲剧,不知自己是谁。
对梦熊的妻子来说,生活变成了焦灼。她毫无准备就成了老的灾难的受害者,又创造了新的灾难。为丈夫担心,为孩子忧虑,每天提心吊胆,这责任太沉重了。坏消息不断传来,愈知道现实的严峻,愈感到自己的无望和无助。
到1976年,“文革”都结束了,梦熊的案子还没有了结,还不能解除对他的“监督”。
1979年3月,中美正式建交,他的案子还在挂着。
他找领导,领导仍然这样教育他: